赐我一双阴阳眼
——《聊斋志异》读后感
白发苍苍的老人端坐窗旁,皎洁的月光为他镶上虚幻的银边,又落入他浑浊的眼与深刻的纹中,带出一分奇异的神采。夜色浓重,一双颤抖的手合上泛黄的书卷。
本不该是这样的。他出生于当地的豪族,被长辈赐名为蒲松龄。因为聪明伶俐,少有文采,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十九岁过童生试,拔得头筹,施闰章赞其曰“观书如月,运笔成风”,一时声名鹊起,可谓天之骄子。他本该官运亨通,誉满中华,却潦倒终生,归隐聊斋。可叹天意弄人。
他心中怎能不怨?“天孙老矣,颠倒了天下几多杰士;蕊宫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明知官场黑暗,阿谀奉承,金钱往来,虽“每每顾影自怜,可怜肮脏骨消磨如此”,更怕“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作塾师,观人世,南来北往的奇人异士,小住暂留的风流韵客,那一桩桩妖狐诡事,那一腔腔孤愤怨情,皆诉于纸上,贯穿一生,是为《聊斋》。
眼之所见,满腔孤愤者,天下不平事。宣德年间,统治者们在纸醉金迷中酣睡,黎民苍生在高台楼阁下匍匐。那嬉玩的促织之戏在宫中流行开的时候,蒲松龄看见一层层黑暗的云与雾,从上方逼压下来。这无边无际的雾中,他看见华阴县书生成名为捕捉进贡的蟋蟀而奔波,因办事不力被打瘸双腿而叹息,为放跑蟋蟀受父母责罚而落井的儿子痛哭。好好的三口之家,本可其乐融融自食其力而生,却不得不把命运系在一只蟋蟀扇动的翅与跳动的腿上,何其可悲!百姓为权势金钱的铁笼所锢,正如蟋蟀为竹笼所困。在黑暗中低伏的时候,蒲松龄听到了促织之声,听到了百姓的哀鸣。他不能言说,不能变夺,当一切历历在目,便泪如雨下。
眼之所疾,念念不忘者,金榜题名事。曾几何时意气风发少年郎,向北远眺,望一朝成名,从此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数载寒冬炎暑后,将登高楼,欲说还休。文章成灰进酒,呷一口,辛辣呛口,恨由此生,醉从中来。蒲松龄经朗朗学堂,过巍巍牌坊,至《考弊司》对“孝弟忠信”“礼义廉耻”的牌坊嘲笑一场。遇《司文郎》,有盲僧能以嗅辨文、宋生慧眼识人,获二者称赞的王生却不得考官青眼,可怜盲僧长叹“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今帘中人并鼻亦盲矣”。他讥讽贾奉雉身负大才,却听友人之言以陈词滥调作文,斩获经魁,事后幡然醒悟,大汗淋漓。他冷眼看公孙夏巧言令色,劝说太学生行冥贿以图阴官。对于蒲松龄,名落孙山之事、弊端累出之制,早成入腹寒针,经年累月,刺破骨血,却始终不能引苦痛岁月穿肠而过。深夜幽烛中总要有人去问:十年寒窗若敌不过金银一锞,那要这天道何用?
若有皎皎之光,就有阴影相依相随;既然人心向善,定有恶念如附如寄。每当夜幕落下,在蒲松龄的一双阴阳眼中,只有披着人皮的妖鬼魑魅在游曳。白天为阳光湮灭的一切恶意私心,都赤裸裸地摊开在他的眼瞳之下。提笔飞墨,他抨击社会黑暗,抒发公愤;他揭露科举弊端,刺贪刺虐;他认为妖心易懂,而人心叵测。自此以后,更深露重,唯有书卷烛火与狐鬼花妖夜夜相伴。
这《聊斋》满纸荒唐的温柔乡、理想国、黄粱梦,但他的肺腑之言讥刺之词倾泻于字里行间。众人的嬉笑怒骂各具其神,世间百态一一道来。人人噤若寒蝉的年代,唯这一个人“自笑轻狂与世违”。我想,他的笔墨中浸染的是无上的勇气,他的脊骨中是文人的骄傲与风雅,他的心中承载着修身治国齐天下的宏志,他的眼中映出现实中陋习俗制的虚影,他的思想中凝聚着先秦诸子之一的法家对伦理道德的思考解读、对法律制度的创新改革。从古到今,不屑沉浮在欲海之中的清醒之士,神色不同,行为各异,相似的是理性的批判、救世的志愿、竭力的改变,追求的是同一片桃花源。而蒲松龄接过重任,在拨清迷雾之后,跋涉过时间的洪流,向我们走来。愿接过这自尧舜而起的炎黄子孙的魂魄、中华民族的精神,在乱象仍存的当代,已站在古人肩膀上的我们应向世人展现它的荣光。
蒲松龄的屡试不第,是其个人的不幸,而为文化的万幸。在“久以鹤梅当妻子,且将家舍作邮亭”的落魄中,一甲子揣摩与打磨,世事与天理,皆成杯中物,煎熬又温润一双阴阳眼。看透隔肚皮的人心,万物众生倏忽化为狐鬼花妖,冥司神境,将聊斋与外界相离。一如字留仙,他说神道鬼,写尽人间百态,道尽世态炎凉,留下满纸窃窃私语。
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
浮白载笔,仅成悲愤之书。
蒲松龄先生依窗危坐逝世,窗外有无数莹绿瞳孔闪动,鬼怪齐喑,竟成悲景。
赐我一双阴阳眼,借尔之书,且看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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