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唯一之词到任意一词》读后感
批评家敬文东的《从唯一之词到任意一词》一书终于被我慢悠悠但认真地读完了。这之前,我曾自我安慰式地对他说,我看书很慢,可看一本顶人家看三本。这当然是玩笑话,中间也有被个人写作、家庭琐事等不断纷扰的原因。而这本书,确实给我付出的时光带来丰厚的回报,和极为丰富密集的思考和重要的警醒。
敬文东曾说,他眼中的文学批评“既不臣服于文学创作,也不负责指导文学创作——它平行于文学创作”,这是我第一次阅读他的批评专著,我觉得从他批评的独特角度、对诗人文本的深度解析等方面,可以说他坚持甚至做到了忠于他对文学批评所提出高标准的写作定位。
这本书读来引人入胜但又时常令我想放一放,这也是为何读它花去了我不少的时间的原因——它需要我调动更多有关文学创作、社会学、哲学、心理学以及个人生活经验等诸多方面的回忆与思考,以帮助自己理解和审视他书中的言论。在阅读方面,我一直要求自己秉持开放的态度,但又不放弃保持怀疑的原则。一本书之所以带给我愉悦,除了书中精妙的论述与思想,审视和验证它们所必须经历的思考过程也尤为重要。
坦白说,开始读它,并不习惯书中占了很大篇幅的注解。它总令我分神,当我读完当页的注解,思绪已跟着飞走了,而且我会跑去找注解中所提到的比较陌生的书或人物来阅读。等绕了一圈回来,几乎忘了之前正文读到哪儿了,这让我既欢欣又懊恼。儿子的阅读速度一向很快,他要我试着不要去理那些注解,先把正文读完,有需要再回头去查。后来证实,这建议十分有效。
阅读敬文东之初,曾对其文旁征博引有所疑惑:为什么他常对一个观点要引用古今中外的文化角度进行全方位的解读与论证(这恐怕是他的文章区别于他人的重要特征),而这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看似不够自信,也稍显啰嗦,更有炫耀之嫌。后来得知他原本是个理科生,在一个访谈中他说,“在回望来路时,我希望自己能看到事项的生长点在何处,它曾经历了哪些波折,哪些游弋和犹豫。”众所周知,理科生做事素来逻辑缜密,访谈中的话又清晰地道出了他的内心,他希望以自身成长的轨迹为论述的展示视角,并使读者既明白他的观点也明白形成他观点的脉络。我想,这或许和他从事了多年的教育工作也有些许关联。
书的副标题是“欧阳江河与新诗的词语问题”,显然是借对诗人欧阳江河新诗的分析为核心内容展开论述的。欧阳江河是我国新诗写作这一百年来最为重要的诗人之一。独特的诗歌风格与写作思维,值得任何一位诗评家仔细研读,是有志于诗歌批评的写作者无法绕过的研究对象。敬文东与其同为蜀人,对其多些关注是很自然的事。尽管在阅读本书之前,已在微信平台上读了些敬文东的文字,对其批评风格有了些了解,但那些文章毕竟不长,各种批评维度的展示都不如这本九万字的论著来得清晰。
我读这本书基本上可以用“震撼”或“吃惊”来形容,倒不是没读过和它一样犀利睿智的批评语言,而是在当下中国批评界,尤其是对名人的作品的批评,已经很少能见到像他这样大刀阔斧的态度。无论是对欧阳江河诗歌文本所获的成就的高度赞誉,还是对其文本问题的深度批评,他都以旁若无人却又极其恳切自信的态度来对待的。可以想象,写作的时候,除了倾尽全力去表达,他心无旁骛,丝毫不受外物的干扰。对诗人的赞誉他不吝笔墨,绝不含糊,不见丝毫矜持。譬如,对欧阳江河的诗歌《玻璃工厂》,说其“展现出非凡的敏锐与才华。他很清楚,如何处理物,如何处理叙事性的现代场景,尤其是如何处理围绕物和叙事性场景组建起来的现代经验……经由如此这般高质量,尤其是高难度的思考,欧阳江河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更新了对新诗的理解。”而一旦他批评起来,那也真是刀刀见血,这里就不列举了,确实看得我心惊,诗人要有多强大的内心,才经得起这不留情面的文字……
中国人说话的“传统美德”是,话说三分好,点到为止。尤其当今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团和气共同进步的现实氛围下,无论什么界,都越来越少有人愿意毫无保留地上阵,见血见肉。我之“震撼”“吃惊”便出于此。
然而细读本书的人,不难感受到他批评背后对诗歌、对诗人的火热诚挚之心,说其是“爱之深责之切”也不为过。整个阅读期间,我渐渐理解到他所说的批评文本的独立性,以及作为一个批评者内心所必须拥有的强大自信与坚定的孤独——这种孤独并非是一般意义上的不被理解或认同的寂寞或困扰,而是清楚对所要完成的事须独自肩负起使命感的那种心境。
本书随着欧阳江河的诗学之问,即“堪与新诗相匹配的词语究竟长相为何”而展开,而敬文东也认为“词语问题大有可能成为新诗面临的基础性问题,甚或根本性难题”。书中诸多深刻观点值得研思,尤其对从事新诗写作的人,尽管他说,诗歌批评不对文学创作负责,但这不等于写作者不从中受益。而我想,受益最大的应该还是书中的研究对象,虽然自己的文本被批评家像外科医生那般解剖,然而谁能否定,这样的解剖不是可以获得最多真相的途径?医生有极大的可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当然,也不能排除书中会因种种原因而存在一些误解。但即便是误解,也可以推动诗人进行深刻的反思与追问。更何况,对于一个进入诗歌史的诗人而言,任何人的批评都不可能是一锤定音或盖棺定论,它只可能成为帮助人们深入了解或理解诗人、诗人的文本以及诗歌本身的重要文献。从这个角度而言,批评家与诗人虽不互为依附,但他们的确互为成就者。
诗歌创作相对于批评论著,更多地涉及并需要调用诗人的潜意识,这和诗人们常说的“灵感”、神来之笔”的感受十分类似,几乎每个诗人在写作时都能遇见这样的情况。很多时,诗当中的一些句子,诗人无法说清楚它是怎么来的——有点像是水到渠成,又更像是从天而降。虽然诗人不是也不可能完全靠潜意识来完成一首诗,但不能否认的是,它总或多或少地占据了一首诗的一部分,或说它的出现令诗人获得了去写一首诗的动力或在完成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而批评家们是善用理性思维的人,对于人的心理活动、知识与环境背景等诸方面对人产生的影响的研究,是他们写作的常规性的训练与必要的知识储备。因此诗人自己不能破解之处也许在评论家那儿确实不难解析。这也是为什么,有时作者对能够深入理解自己的作品、甚至对作品所指进行了有效能指的延伸的读者或批评家甚为感动和欣慰,觉得自己遇上了知音。对能指出自己“隐藏”起来的一些情绪和感受的人,也会感到吃惊,如同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了——无论这种秘密之前是故意设置的还是经由潜意识发挥的。
本书从欧阳江河的诗学之问切入,尝试通过对他诗歌文本的深入探讨,对引起“唯一之词到任意一词”的变化因素、过程和结果进行阐释。最初这令我想到了诗人韩东曾提出的著名论断“诗歌到语言为止”。不可否认,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而语言更小的组成单位便是词语,诗人的思想、感受固然重要,但诗歌作为优先表达审美或说通过审美情趣来表达内心的一种艺术文本,挑选和组织怎样的词语来表达所感所思,对一首诗而言确实是性命攸关的。词语的运用、结构的编排等是一首诗形式美的有机构成,是诗歌技巧的体现,决定了一首诗是否能在呈现出艺术气质的基础上,准确地表达出作者的思想内涵。尼采认为,形式对于艺术家具有头等重要的意义,“只有当一个人把一切非艺术家看作‘形式’的东西感受为内容、为‘事物本身’的时候,才是艺术家”,而词语在诗歌中具有构建诗歌形式与承担诗歌表达的双重身份,其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书中提出“词语的一次性原则”,即书名中的“唯一之词”,其意是,一首诗中的每个词都应准确地为当下这首诗服务。而我想,强调词语的一次性原则,其目的无非是要诗人明白,只有通过对词语精准的选择,才可能令一首诗与诗人的内心所指高度吻合,这种吻合当然也包括诗人对某种模糊意蕴的追求,反过来,这也使一个词语内在的“分析性能”在一首诗中得到充分的运用。敬文东认为,现代诗与古诗最大的区别,便是在对词语的一次性原则的运用方面的差异。古诗中的某个词,基本上是呈现其普遍意义的含义,体现了人们理解上的共识,很少有人去挖掘一个词语的深度和广度,使其成为多面手,运用其自身内部的微妙差距,来完成其在不同诗歌中所能发挥的作用。他认为一个词其内在爆发力惊人,如果运用准确,可以使之抵达无人之境,即可以帮助诗人表达出超越或区别于任何人(包括诗人自己)的任何一首诗的独特感受。
词语的一次性原则,实质上是对诗人提出的一个十分严苛的写作要求,即同一词语在不同的诗中所运用的含义必须有所不同,哪怕是微小的变化,如果没有找到这种变化,那么即表明这个词选用的不甚合格。也因此他在书中说,追求词语的一次性原则,“意味着在任何角度上,都拒绝重复别人,但首先是拒绝重复自己。”而提出词语的一次性原则的原因就是,他认为现代经验的变化多端与不可理喻。他在书中说,“现代经验具有超级强大的非稳定性:‘现代(或现代性)乐于倡导更高、更快的速度,倾心于逐奇追新,热衷于升级、更新和换代。’因此,这便迫使“新诗选用的词语,宛如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的希腊人”。
尽管写诗以来,我不断地感受到选择和运用词语的重要性,但从来没有将之提升到如此严格的地步。所以整本书,这个原则的提出对我的思考的触动最大。在我基本认同了它的作用后,我也迅速地在诗歌写作中体会到了这个原则的威力和魅力,尽管它必然给写作带来巨大的挑战。
我在书中记下了自己的第一感受,“天呐,这真的是好难,相当于提出了如攀登珠峰的要求!”一个顶级的登山运动员总是不断地设立新的目标、更高的难度,几乎不重复爬同一座山的同一条路线,一旦某条路线挑战成功,对他们而言,它便失去了意义。因此“词语的一次性原则”类似于已为多数诗人认同的“诗歌是语言的炼金术”的观念。不同的是,敬文东在书中提出“词语的一次性原则”时,通过结合诗人欧阳江河诸多杰出新诗文本的论述,使为什么语言在诗人眼里具有掌握一首诗的命脉的原因,变得清晰、具体、深刻,当然也更具学术性。
由于词语的一次性原则的执行难度如此之高,能够做到的诗人寥寥无几,他说这也“部分性地解释张枣留下的作品为何如此之少”,但这个原则无疑是对追求杰出现代诗创作的诗人的鞭策。跟着敬文东在书中又提出了“词语的直线原则”、“词语的瞬间位移”等可能令词语在诗歌文本中产生低效或失效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恰好几乎是词语的一次性原则的对立面,在这两部分的论述中他仍然结合了诗人欧阳江河的文本做了大量的分析,以证实词语的“直线原则”与“瞬间位移”对诗歌写作的严重伤害。
而对于词语产生上述使用原则的变化,敬文东认为是与诗人写作时运用词语时的指导观念有关。诗歌需要用心用脑,由于现代经验的瞬息万变使得智性而非感性在诗歌创作所占的比例越来越高,而诗人要根据每首诗具体的创作需要来调整心脑的配合。这里提到了反抒情的概念和运用。实际上,当下越来越多的诗人提倡冷抒情写作,这也类似反抒情的主张。诗歌作为记录感受与认知的审美形式,一定会有抒情成分,或说抒情成分是完全可以被理解与接纳的,只是为了更好地反映个人经验的复杂性和层次感,诗人会较为理智地抒情。但看上去冷抒情的作品,其写作动因也很可能恰恰是因为想要抒情。写作手法与写作动因常常未必一致。冷静地处理情感,即在对人、事、物产生触动之后,为了更好地捕获情感与理智的交汇状态,使诗歌准确地言说个人经验或某种预见,更为深邃地反应主客观综合性的真实一面,理性地对待并审视之前的情绪、情感,事实上已是当下多数现代诗人写作的常态。
所以在阅读这两部分文字时,我承认词语的“直线原则”与“瞬间位移”极有可能对创作造成伤害,但就其分析引起诗人欧阳江河这种写作模式的可能的原因,除了运用心脑比例的失调,其他方面我存在一定的质疑。另外,在谈到上述两种词语的运用原则时,敬文东也特别说明了当它们在被有节制地使用时,它们也是会使诗歌更具风采或锦上添花的,并列举了诗人欧阳江河一些具有类似特征的文本加以验证。我想到里尔克《秋日》中的,“谁此时孤独,谁就永远孤独。”按照书中的分析,这句诗也运用了词语的直线原则与瞬间位移,但它的确穿越时空,成为了一句经典。人们之所以如此接纳与认同它,一是因为它的艺术性,它具有形式上的简约以及声音上的穿透力的美感;二是从诗歌作为艺术文本的角度,人们更享受它带来的艺术美以及内涵的丰富性与外延的模糊性,即它强大的张力无疑带给人们反复咀嚼意犹未尽又直击心灵的感染力。就是说,这两种词语的运用方式若运用得当,就会有很好的效果。陈先发曾说,“诗歌是伟大的错误”,诗歌如其他艺术一样,它是无限开放的,不抵制和排斥错误,还有可能拥抱错误并在有效的辩证中抵达艺术所追求的“真相”。
通常,诗歌的内在逻辑关系有别于一般意义的逻辑关系,它更多的是作为通过审美形式探寻世间难以科学论述的事物的神秘性,同时准确地表达出了诗人无法确定的某种模糊的感受。这种功用几乎是诗歌所独有的,它近乎感性与理性之间的无间道。从这个角度看,诗歌并不总能用一般意义的逻辑思维来辨析,对它的批评因此也需要保持更细微、更宽容的态度。
敬文东关于后两种词语运用原则的论述,以及对欧阳江河部分诗歌文本的批评,实质上是在强调,诗歌虽然可以是一种近乎飞翔状态的表达,但词语之间、句子之间,必须落实在诗人可以自圆其说的内在逻辑关系中,为诗歌的艺术形式与表达主旨服务而有所指向与选择,否则便会沦为看似智慧实则反智的文字游戏,也就是书中所述的以“任意一词”的状态进行的写作,它会使诗人陷入词语的迷宫,同时给诗人的疯狂带来快感,令其越陷越深。
诗人和艺术家一样,需要不断在文本方面进行实验和冒险,这既是作为杰出诗人所必须具备的勇气,同时它们又不可失去一定的共识性原则。这也是我过去思考的一个问题:艺术可以被边缘化,但它可否被废物化呢?当创作者意识到自己脱离了共识性的轨道,便需要停下来反思,究竟是什么起因令自己走上与之前不同的道路,这些起因是否暗含着某种文化基因,它是否仍指向艺术,也就是在作品中为自己把脉,找到可以继续前进的合理线索。我相信任何作品,哪怕是毫无意义或说完全失败的作品,都存在某种动机,只是作为主体的创作者,对于审视自己常常会失焦或失去洞察能力。这恰恰是批评家或理论家的重要价值所在。
最后,我将阅读本书时一些尚未做出深入思考的疑问列于此,作为以后思索的一个备案。
1、现代性会否是一个伪概念?
我觉得作为艺术文体的诗歌,一直和哲学有个很相似的使命,那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只是这个本质较哲学而言,是一个非常私人化的存有某种偏见的内心折射,它并不一定对世界的真相负责,但它须对创作者的心灵和审美负责,这是诗歌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其成立和存在的合法性的重要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讲,拨开语言的迷雾,古今中外的诗歌在主题表达方面,聚焦的都是变化非常小的人性、自然性以及它们之间存在的神秘关联,那么经验的差异实际上只是人与人的感受、理解和认知的差异,是否还真的存在古代与现代这种用时间来衡量的差异性呢?
2、究竟应该如何看待“文如其人”?
我的感受是,创作者既然要在文字里写万事万物之间以及和自己的各种微妙的瓜葛,除非有特别的目的,伪装的必要性是比较小的。但一般情况下,文本只会反映出一个人的一部分而非全部,究竟是生活中比较显性还是比较隐形的部分,因人而异。所以文本呈现的个性风格与现实中的诗人不太一样,不等于就是作者在文字中做假或故意要隐藏什么,反而可能写的是作者比较隐性但却真实的那部分吧。
3、时代对作者语言风格存在着怎样的影响与关系?
人格与个性是先天与后天共同塑造的结果。无法否认,时代对一个人可能产生全方位的影响。但一个认真的作者,遣词造句应该是其最为重视的,如同兵家之武器。所以语言可能与其个人的文化背景、所处环境、知识结构以及诗学追求,甚或心理状况等存在着更为密切的相关性。
读这本书花了我一些心力,同时它也真切地触及到了我日常创作时思考的诸多问题,所以借此机会将零散的想法做个记录。我觉得任何事物的好,都是因为恰好它能与自己的内心擦出火花,它不是所有人的好,也不必是所有人的好,但它激荡了一些人的情智,为他们正在奔走的路上,点亮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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