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季沙孜湖
第一次到达沙孜湖,是初秋。
清晨九点离开乌鲁木齐,下午五点至榆树沟。停了车,朝草坡奔去,站在高处深呼吸,肺部陡然扩张开,闻到泥土味、艾蒿味、花香味、驴粪味。蹲身细看,可辨出矮小的是铃铛草,一丛一丛的是针茅草,摇摇晃晃的是阿魏花(这种植物只能野生,其下长出的就是著名的阿魏菇)。
看到柏油路边散落着不少葵花籽,我不解。
朋友道:“是乌鸦叼开装葵花籽的麻袋,落下的。”
“乌鸦怎么知道装的是葵花籽?”
“乌鸦贼(聪明)得很。”
我愕然,然后担忧:“人怎么办?”
“人也不傻。一般是两个人上路,一个人在前面开车,另一个在后面赶鸟。”
想到这幅人鸟对峙图,不觉心生滑稽感。两种生灵互不甘心,比赛着亮出智慧,为自己争夺更大的生存空间。
到达榆树沟,算是已进入托里谷地。这片面积一百多万亩的开阔地带,位于托里县西南,被巴尔鲁克山和玛依勒山所挟。谷地的最低处,有一片因雪水汇集而成的湿地,在春季或丰水年份,湿地中央会形成一汪湖泊:沙孜湖。环湖的沙孜草原,更是牧人心中的黄金天堂。
进入托里县城已是傍晚。县城非常袖珍,围绕着一个十字路口展开。无论是窄小街巷、低矮楼房还是稀疏人群,皆模糊成影,湮没于异常浓烈的暮色中。夜晚入睡时,狗吠声稠密,此起彼伏。那声调被小巷放大,清晰异常,让人不像睡在童话里,而是在中国式的传奇里。
第二天去沙孜湖,发现路是沙石路,并不弯曲,却相当逼仄,只能容得下两辆车侧身而过。山坡微隆,弧度柔和,车速却突然慢了下来:三只骆驼,以惯常步伐行进,对我们熟视无睹。等这些庞然大物悠悠晃过,车才加油向前。碎石变大后,路面异常颠簸,人在车里,小腿发抖,臀部坚硬,上上下下,尖锐难忍,像座位上撒满图钉。颠簸了许久,仍未到达终点,我不禁有些后悔。实在颠得厉害,索性闭上眼睛,凝神定气。车身突然不动时,睁开眼,视距里出现了一汪湖。
这是真的——我已置身高点,能对沙孜湖一览无余。然而,我却很难认为这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事物。恍惚中,只觉淡淡的天光里,有一团淡淡的梦。我不敢大声喘气,怕一用力,那梦就会惊醒。在那缓缓下降的草海中,确实,有个晶莹夺目的金属盘——沙孜湖。
这湖并不汪洋浩淼、丰沛滋润,它单薄轻柔,像片树叶,由几缕色带编织而成:先是青草的绿,裹着盐碱的白,后是腐烂植物的姜黄,最后是青紫湖面上,嵌着团团灰云的倒影。
伊犁山谷的草黑绿,如青春血液;巴里坤湖边的草高过人头,似中年汪洋;而沙孜湖的草,搅拌着铁锈红、灰绿和枯黄,短小矮壮。草到了这里,完全是种老态,如暗哑血管,在失去劲道的胸脯上延伸。从草滩走过,总不忍去踩那些未曾折腰的青草。草丛里常飞起野雉、嘎嘎鸡、百灵。
我朝湖边走去,飞起的鸟群和静止的马群同时出现在视域中。在这个特殊时刻,鸟和马,居然变得一模一样,都是些棕褐色小圆点。这是因远视而获得的开阔,像一个人倒退了很多步,陡然看到了除自身之外的辽阔。
湖边的味道与山坡不同,更浓稠腥膻,闻了还想再闻。环湖的山势低缓,一座背后是另一座,形状大同小异,但颜色却越来越淡。小路被踩得发黑,车辙是两缕泥黄印痕。湖边的黑泥和白碱中,杂沓着一个个深陷的蹄印。牲畜敢走到湖边喝水,但人却不得不止步——在沼泽中下陷,可不好搭救。毡房驻扎在山脚和草原的接壤处,像几颗白纽扣,发胀后鼓起来。
我朝一个单独的毡房走去:门窄小,门帘卷起,门板天蓝,画着红艳的花。门外挺着根木杆,装着天线。侧旁是间小平房,黄泥墙上刷了白灰,门前停放着摩托车。毡房对面是石块垒砌的墙,墙顶晒着牛粪饼。墙下是木板车,车把上晒着几件衣衫。四个大塑料桶并列,装满清水。
从毡房门口向湖面望去,彩色条纹全然不见,只剩一条狭长的光带。晴空是一匹硕大的蓝布,将地、坡、湖紧紧罩住,紧得透不过一丝气,只有偶尔飘过的几片薄云,才将那匹蓝布铰开些细细的缝隙。风从缺口流进,从耳边呼呼飞过,野鸭成群惊起,呱呱盘旋。
毡房的男主人骑马而归,四十来岁,戴着口罩,拽着缰绳,身后跟着二十几匹马。每一匹马都各不相同:有的脑门有缕白毛,有的颜色枣红加黑,有的跑起来心不在焉,有的只顾盯旁边小马看。当马群从我眼前跑过,我才明白,那男人为何要戴口罩——马群挟着浓烈粪便味,能把人熏倒。
湖边羊群,和平日所见不同:毛更白、更长。这种羊叫绒山羊,体积比普通绵羊小,羊角细。阳光下,绒山羊憨态可掬,像全身都长了银鳍,而颈下的一缕,像白须。绒山羊是自然放养,羊绒的洁净度很高,又因这里是山地丘陵草原,冬季气温低,羊绒细度比别处高。这里的绒运到内蒙古、河北,经过精加工,制成高档羊绒衫。
暮色时分,无论草地、山峦、羊群和马匹,都浸泡在红黄色的浓酒中。太阳内黄外白,大地浑圆鼓凸,马匹一个串一个,粘成一辆小火车,驰过毡房时,抖动的马鬃上,炊烟飘荡而过。当夕阳将最后一点银光从叶尖收回,整个湖面完全陷落进黝黑。
第二次到达沙孜湖,是隆冬。
我从乌鲁木齐去和布克赛尔县采访,任务结束后,听说离沙孜湖不远,便执意前往。
到后才发现,湖面一片雪白,删繁就简,遍索无迹,肃穆寒凉,和秋日所见全然不同。像孕妇诞下婴孩后,便进入禅修,简朴古拙。我暗自吃惊:县城离沙孜湖那样近,而两个地方所呈现的状态,又那样迥异。我们对城市过于依赖,以为如果离开,便会堕落成野人;殊不知,荒原里的自然,才和真理最接近。
此刻,前往冬窝子的迁徙已进入尾声,湖边牧道上撒满羊、马、骆驼的蹄印,浩荡密麻。这条迁徙路,牧民首尾相接,要走半个月。这是草原最艰苦的时刻:拖家带口,长途奔波,住临时毡房,应对险恶天气,还要照顾畜群里的老弱病残。
在湖边,那位正在转场的牧人骑在马上,手捏羊皮鞭,身套黄绿军用棉大衣,面颊黑红,头发粘黏,细长眼,身后约有三百只羊。他一说话,口中就冒白汽。他用生硬汉语劝我:“不要走了……再往前嘛,路不好得很……”我点头说“好好好”,话一出口,嘴边也聚起一圈白汽。我和牧人挥手告别后,他抖动缰绳,双腿一夹,胯下坐骑便开始慢跑。主人口中喧呼:“嗬!嗬!”羊群迅疾移动,像战士般训练有素。
查看全文
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