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准备上洗手间,电话铃响了。欧阳平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感觉腹胀不很厉害,就回头接了。开始还一个劲打着哈哈,脸色渐渐像霜击了,眉心处那个结几乎拧得出水,一泡尿也识时务地缩了回去。
欧阳平万万没有想到,还是有人冲着他的海洋节下了刀子,而且动作如此之快。
电话是省委副秘书长杨毅打来的,声音压得很低,开口就问:“说话方便吗?”本来,一对老同事间的通话照例先要玩笑起承,气氛铺垫得温润了,才转到正题。这回。对方语气少有的神秘,欧阳平知道定有非同小可的急事。杨毅说,他手上刚接到几封寄给省委主要领导的人民来信,落款是春江市广大老干部,状告对象就是市委书记欧阳平。
“哦,是吗?都说春江人喜欢写告状信,我当市委书记四年多了,冲着我来的倒是少见,这回是反映受巨款哩还是包二奶?起初,欧阳平并没当回事,等杨毅把信的内容简述一遍,他心里立马一沉。杨毅还告诉欧阳,计划中的省级班子调整可能会提前,推荐考察工作也许就要进行。
“这个时候的这种来信,也许并非偶然。你身边的有些人,一向有这种癖好,可不能不防哟!”杨毅一席话,说得欧阳的心越抽越紧。他知道杨毅暗示的有些人,说的是市长高东方,却不敢随便附和,只好轻叹一声说:“秘书长大人明鉴,你家乡的这个官可真不好当,我来春江这些年也总算如履薄冰吧,可照样有人背后放你冷枪射你冷箭。你老兄是省里领导,可得为蒙冤的兄弟主持正义哟!至于进不进省班子,嗨,一切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像我这样的一介书生,本来就是官场低能儿,跌跌撞撞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别的人不了解我,你老兄还能不了解。”欧阳的话说得低调,甚至不免伤感,听上去显出格外的真诚。杨毅当即接口说:“放心吧,最近我也事多,这些来信,等忙过这阵后再呈送领导们阅处。你那边呢,有些事也要抓紧办,一切慎重处置。也许等到省委班子调整了,我就有机会每天接受阁下耳提面命了。”
放下电话,欧阳平心绪一时十分的紊乱。
遭遇人民来信,欧阳平当然不是第一次。不论当年在高校做系总支书记、校团委书记,还是后来调任团省委副书记、省委研究室主任,几乎每到提拔调动的紧要关口,多少总有一两封匿名告状信影子般跟着,内容不外乎不成熟啦,傲气啦。可是,像这样令人出一身冷汗的告状信,却还委实并不多见。据杨毅介绍,这封匿名信,一反诸多同类惯用的扣帽子、舞棍子、飞刀子的文革作派,措辞缜密,分析冷静,说理透彻,其文采几可与当年令武则天惊诧的那篇讨伐檄文相媲美,反映的问题更是沾毒带刺。信上,先列数时下两大政坛歪风:一是大肆铺张办节,名为对外造势、招商引资,实则虚张声势,个人沽名钓誉,捞取政治资本,搭建晋升台阶;二是用卖土地的钱修桥造路建广场,大搞政绩工程,寅吃卯粮,劳民伤财。接着痛陈其祸国殃民、毒化政风、腐蚀干部等诸多危害。铺垫渲染到家了,最后,矛头直指正在酝酿中的春江海洋节。信中,也顺带例举到欧阳平的另一大形象工程——连洲桥,说有何必要花费过亿巨资,把桥修到堪称不毛之地的江心洲。节也好,桥也罢,两桩事恰恰都戳在欧阳平的痛处,尤其是那个正在筹划中的海洋节。欧阳平猜想,信中直指,到底是瞎碰乱撞纯属偶然呢,还是真有人知道内情洞察底细?若是后者,情况就颇有些不妙了。
是什么人写这样的人民来信呢?写信人真的是老干部?欧阳平随手点击桌上的手提电脑,将春江市离退休老干部名录打开,鼠标箭头在那些熟悉的名字上一一划过,又在一些人的名下稍许停留:如真是老干部,又该是其中的谁呢?
欧阳平来春江任职四年,别的方面不敢说,老干部工作还是很用了一番心思的。记得上任之初,就有多位领导告诫过他,春江是革命老区,老同志多,在外的关系也广,尊重他们,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可以事半功倍。祖籍春江又做过春江市委副书记的杨毅,凭着同欧阳在省委共事多年的交情,干脆直言不讳地警告他,你小子到春江做官,什么人都能得罪,什么人都可以不理,唯独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家伙不能得罪,不可不理。当然,对老干部好,于欧阳还有另外一份私情——他父母都是离休老干部,父亲任厅长的纺工厅上世纪九十年代机构改革时撤了,关系挂靠经贸委,母亲当副校长的那所大专学校也早就并入另一所高校。无职无权加上寄人篱下,自然就不大有人好好管他们,用车、看病、报销药费很不方便。近年来,两位老人的主要话题就是狠批现单位的领导的混账,而其混账种种归结到一处就是不关心老同志,就是忘本,就意味着对革命的背叛。听到父母近于偏执的那些诅咒,做儿子的心里自然也不是滋味。因此,欧阳对春江的老干部,就多了一些理解体贴,逢年过节亲自上门慰问,遇有实际困难也尽力督促落实。应该说,老同志们对欧阳书记还是颇多好评。当然,也不是没有反对声音,包括对办节、修路、建广场方面的直言批评,但那多是就事论事,泛泛而论,还从来没有像这次的匿名信,矛头直指欧阳平本人。
在市级机关局域网上,打开《老干部动态》,欧阳平很容易就调出近几个月老干部例会的情况。这个动态平时欧阳很少看,主要是感觉太罗嗦。比如,都有哪些老同志来开会了,谁谁为什么没来,会上大家都提了些什么意见,哪个话题由谁提起由谁展开再由谁收尾,等等,不厌其烦。可是,欧阳平眼下忽然感觉这罗嗦倒是个优点,可以让他更详细掌握老同志的发言情况。王老书记住在医院,已经连续两个月没参加会议。有他在,无一例外是他主讲,其他人围绕他的观点作些补充或延伸。王老书记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春江地市合并后首任市委书记,少数几个在世的“三八式”,是老干部中的核心。这两个月他不在,发言就有些乱,显得七嘴八舌,特别是几个原地区行署过来的老人,还是有些情绪,主要是觉得在干部使用方面忽视了行署那块。其实,地市合并都二十多年了,行署过来的也好,老市委的干部也罢,都快退得差不多了,哪还有什么亲疏厚薄之分。有人说到沿海开发的问题,行署的冯老专员认为春江要加大力度,做好海洋资源的开发利用这篇大文章。也有人提到连洲大桥的事,认为大桥建晚了,没能抓住与江南接轨的机会。这话欧阳听了舒坦。海洋节的话题,却一直没人提起。事实上,海洋节还只是欧阳心中的一个设想,只在小范围里议过,也许老干部们还不知情。总之,欧阳平没能从那些牢骚中找出与匿名信有关的信息。
欧阳平隐隐感觉到,这封信,表面上是冲着海洋节和连洲大桥而来,实则可能与即将进行的省级班子调整有关。看来,正如杨毅忠告的那样,有些事情,真得抓紧一些、慎重处置了,否则就会横生枝节,夜长梦多。
市委副秘书长龚群进来时,看出欧阳一脑门心事,就收敛了一些惯常的大大咧咧。欧阳平微闭着眼皮,问:“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人对海洋节和连洲桥工程方面的意见?”龚群瞪着眼睛想了想说:“没有啊,海洋节不是还在拟议中吗,事情没最后敲定哪来的什么意见。至于那个连洲桥,不是市委早有定论,那是去年市委市府的十大实事,既为江心洲三万群众办了一件大好事,也为江心洲的进一步开发利用奠定了基础,这个意见连省里主要领导也是认同的嘛。”欧阳平抬手制止了龚群的宏论,说:“这事要多留意舆论。另外,你抓紧查些资料,能不能先搞个海洋节草案,这事先不忙声张,我知道就可以了。”
直到这时,欧阳平才感觉小腹部胀得有些受不了,急匆匆边向卫生间奔,边吩咐龚群:“最近抽个时间,代表我到乡下看望一下省委杨秘书长的父亲。”方便后回来,见龚群还没走,又补充一句:“出手重些。”
二
悍马以一百公里的时速在一望无际的海滩上狂奔。车辙辗出两行清晰的印痕,很快就被悄然渗出的海水淹没。三月的阳光,在远海近滩上变幻出赤、橙、蓝相间的斑斓色彩。三两头晚归的水牛,吃力地拉着满载渔具的大车,不时惊惧得停下脚步,远远注视着欧阳平座下这匹脱缰的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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