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爱华,我和姐姐就是他的花。
父亲的那个年代,很是重男轻女,可是偏偏他生了我和姐姐两个女儿。面对大伯母你这一辈子只配生女儿的恶毒咒骂,我知道,父亲心里是难过的。
大伯抛下了奶奶。农村微薄的收入,父亲要供我和姐姐上学,赡养奶奶。那时少不更事,见奶奶责骂母亲,我总和奶奶顶嘴。一次竟脱口而出,有本事你和大伯住一起呀,你不是有两个儿子么,还要我爸爸养你!
奶奶生气极了,说,我是有两个儿子,哪像你爸爸,一个都没有。
因为这次和奶奶的争吵,我被父亲打了,冰冷的十一月,我光着双脚蹲在屋檐下,我仍记得那时我哭得浑身颤抖。透过门缝,看见了父亲埋在床里轻声哭……后来,我渐渐明白,奶奶的话刺痛了父亲,他心中,一直有着没有儿子的痛。其实父亲有过一个儿子呢。只因为穷,被迫拿掉。
父亲和母亲种地为生,终于靠着双手的努力一点一点积攒起积蓄,四处借钱盖了新房。可是。新房建好时,父亲却查出肠上长了肿瘤。第一次动手术,是在县城的医院,父亲当时以为这一次动了手术,什么都会好起来了。
可是他还是腹痛,一个大男人,痛得蜷在床上,喊着自己的妈。他以为自己活不了了,写了遗书,在抽屉里藏了一瓶农药。
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正拿着滴水的拖把拖新房的地,父亲看见,走过来很生气地抢我的拖把,他说水滴成这样,还拖什么地!要是以后我不在了,你们怎么办?
他的样子、语气都从未有过的凶、暴躁。可是那时,我只看到这些,丝毫没有看到他凶我的面目下一颗伤痛的心。
母亲四处筹钱,要带父亲去市里的大医院检查。父亲怒骂了母亲,说没有用,不必浪费钱。母亲在收拾抽屉时发现了父亲的遗书和那瓶触目惊心的农药,痛哭失声,坚决带父亲去市里检查。
两个从没有出过县城的农村人,在大城市的繁华里惊慌失措。母亲不会说普通话,第一次乘电梯,也不知道该怎么按。医院的护士用普通话问她要上几楼,她说了方言,可是护士怎么会懂呢。她憋足了勇气,一脸通红说要上十二楼。这是母亲第一次讲普通话,局促不安。
这一次检查,又动了手术,医生说父亲肠上的肿瘤没有割干净,上一次的手术伤口开得太小,若晚来一个月,就会变成晚期。
经过这一次的手术,父亲的身体终于好转了。不过重活他是不能再干的,可是父亲哪里会不干活呢?家里已经没有一点余钱,为了我和姐姐的学业,为了这个家庭,他休养了几个月就又开始下地了。
虽然我生在农村,可是只在小的时候帮父亲干过农活。更多的时候,我和姐姐都是忙自己的学习,参加同学与校园里的活动。因为父亲,也舍不得他的女儿辛苦。
父亲很爱看书,家里虽然贫穷,可是却有不少的书。我从小就迷上故事,是因为父亲总在忙完一天的事情后,坐在院子里和我讲故事。我还记得清楚,那时候的夜空里全是星星,一闪一闪的,很好看。
父亲说,人走路的时候,要看向脚下,看清前方的路。不然就会跌倒,不然就会走错路。
父亲说,读书要努力,做人要坦坦荡荡。
父亲说的,就是他自己的人生。
16岁时,他是武装部一支队伍里的队长,上头命令他们去抓正在生产的孕妇,要那户人家交出钱来,不然就不许生。父亲那时说,都已经在生了,也不差这一时,等她生完我们再过去吧。上头笑了几声,说看来你是不适合这个工作。
就这样,父亲从队长退了下来,失业在家,只得帮奶奶做农活。
父亲想要再考兵,他的基础很好,什么都能干,可是因为体检时,他的左眼眼白有一团红血丝,被否决了。
父亲并不气馁,又想考农技师,本来就是农村出生的他有很好的基础,又自读了很多书,轻而易举地过了前几场考试。最后一场试,要去邻县考,他找奶奶要路费,奶奶说考那没用的东西是乱花钱,任父亲苦苦哀求,奶奶终究没有答应给路费。
只是几块钱,就断送了父亲的路。
他一岁半时没有了自己的父亲,长大成人又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贫穷的身世没有让他退步,他努力了。可是命运还是这样坚决不让步。
父亲很喜欢花花草草,喜欢山水清明。可是,他的命运并不美。
2012年的冬天,父亲生日的当天,动过两次手术的他总是咳嗽,并且觉得胸口阵阵地疼。医生说,可能是肺结核,你去结核所看看。父亲和母亲焦急赶去,那边的医生说,不是结核,你去大医院看看。
父亲好像有了心理准备,他问医生,难道是癌症吗?检查结果出来了,父亲得了肺癌。
那时远方的我一点也不知情,家人都隐瞒着我。寒假回家,我向父亲报平安,说我上火车了,第二天就能回家了。
父亲在电话那头好久才说出一句话,他的声音沙哑得像在锯木头。父亲骗我说,他感冒了,嗓子哑了。
回到家,奶奶一个人在门口坐着,她说,你爸和你妈去了市里,一个月了,还没回来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觉得父亲一定有大事发生。我上了楼,楼上空荡荡的。立马打去电话,我才知道父亲得了癌症,母亲在电话那头说,我们下午就回来了,看见你爸爸,你不要哭。
我怎么能不哭呢,见到父亲从姐夫的车中佝偻着下来,一身松垮的睡衣,背佝偻得像个老头。我的泪当场就流下来,可是记着母亲的嘱咐,我不敢哭,转过身,擦掉了泪。
父亲已经动了手术,左上肺切除了,喉咙的软骨也取掉了。说话时,他的声音轻若未闻,嗓子也哑得让人心疼。医生说,还要化疗四次,就没有事了。
那段时间父亲整日看书,也听些歌。一次,看见父亲独自坐着,在唱一首喜欢的老歌。那哑得比锯木头还难听的声音,让我的泪汹涌而出。
等到做化疗时,姐夫开车载着我们一家人送父亲去市里的医院,姐姐和姐夫因为要工作,要先回去。我想留下,母亲说住宾馆太贵了,你还是回去吧。
我们先回了家,临走时,姐夫说,等爸爸做完化疗后,我们一家人去旅行吧。
谁都不知道,这一次,竟是永别。
化疗的那几日,父亲咳了血,只是一点点的血。医生检查后说没有事。父亲留院输液,想着我马上要去外地上学了,他想赶回家。他让母亲把输液管调快,他催母亲快些去办出院手续。
他上天桥,准备坐轻轨去车站。母亲说,他走得那样快,那样快,一点都没有歇下,他比母亲这个正常人都走得快。走到第一个平台,他就倒下了,吐了大口大口的血,倒下了。母亲抱着他,不住地喊他要挺住,要坚持,救护车马上就到了。他摇了摇头,血一直流,再没有一丝气息……
父亲啊,你是舍不得我一个人去外地上学吗?你是想着要和全家人出去旅行吗?你走的时候,痛不痛呢,那么多的血,你痛不痛呢?
你从前说,可惜没有一个儿子,不然以后死了都没有人端灵位。可是你看得到吗?我端了你的灵位,姐姐也端了你的灵位。女儿也可以为你送终的。
车子经过你种的菜地了,你看到了吗?你种了一辈子的菜,长得很青翠呢!
你的墓地,山水清明。
你走了,余下的是一屋子女人。母亲痛哭,奶奶失魂落魄把脚崴了,姐姐和我都承受着这个家庭给的重量。
我记得你第二次动手术时说的话,你说,以后要是你走了,就在你坟头种上好看的花。
大姨在我身边接过话,她说,你爸爸怎么会不喜欢花呢,你和你姐姐,就是他的花呀。
父亲,是吗,我们是你的花,是你最高兴最喜欢的花吗……
父亲,清明时,我们会给你坟头种上好看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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