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是龙应台的大儿子,在他14岁时,龙应台离开德国,应邀回到台湾,出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长。等她4年后卸任,安德烈已经成长为“一个184公分高的18岁的高校学生”,“透着一种独立的距离”。作为作家、作为母亲的龙应台极其敏感地意识到,安德烈已经让她非常陌生,他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她对他的一切好像“一无所知”。
这样的局面似乎本该如此:他们是两代人,年龄相差30岁;他们也是两个国别的人,中间横着东西文化。为了“认识成熟的安德烈”,龙应台决定与他协议共写一个专栏,在香港的一家媒体上连载刊发。于是,龙应台母子两人用三年的时间克服种种困难,互相通信,阐释自己对人生、情感、教育、工作、价值观等等方面的认识,在各自的独立中相互沟通、理解,由此,龙应台“认识了人生里第一个18岁的人”,安德烈“也认识了自己的母亲”。
有媒体说:作为华人世界最有影响的一支笔,龙应台的文章有万丈豪气,然而《亲爱的安德烈》令人赞叹,她的文字也有着万丈深情。其实,任何一对正常的母子之间,都不乏“万丈深情”,但彼此能相互对话到如此坦诚、如此深刻的程度,无疑是寥若晨星。
龙应台说,“我知道他爱我,但是,爱不等于喜欢,爱不等于认识。爱,其实是很多不喜欢、不认识、不沟通的借口。因为有爱,所以正常的沟通仿佛可以不必了。”我觉得对于大多数家长来说就是这样,沟通仅仅是琐事,那不是心灵的沟通。然而,多少伤害都假借“爱”的名义进行!安德烈说,你要明白,你儿子不是你儿子,他是一个完全独立于你的“别人!”应该说,正是有了这样的基础,他们的沟通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可能。
《亲爱的安德烈》收入两人的35封通信,以龙应台《十八岁那一年》对人生18岁的回首开始,以安德烈《伟大的鲍布·迪伦和他妈》对母亲戏谑式的亲昵结束,充满了母亲的认真、知性、关注和中年的犀利,也充满了儿子的玩世不恭、黑色幽默和年轻的真诚。这些被安德烈认为“最私己、最亲密、最真实的手印”,展示了他们为消弭代沟、跨越文化隔膜而进行的深层次的沟通与交流,展现了有着东西文化差异的家庭教育,也让人感叹百年树人之不易。
龙应台在自己的另一篇文章《目送》里写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在给安德烈的信中,龙应台依然对这样的不平等关系深为怅惘:“和你(安德烈)的缘分,在这一生中,将是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你离开,对着你的背影默默挥手”;“母亲想念成长的孩子,总是单向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孩子奔向他人生的愿景,眼睛热切望着前方,母亲只能在后头张望他越来越小的背影,揣摩,那地平线有多远,有多长,怎么一下子,就看不见了”。她对安德烈说,父母亲就像一栋旧房子,你住在它里面,它给你温暖和安全,但你不会和房子去说话,去沟通,去体贴它、讨好它。等足足二十年后,你才会回过头来,对惨败衰弱的老房“深深注视”。但天下父母,不都是这样的老房子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亲爱的安德烈》的根基,也不外“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普世原宿。
万丈红尘,熙熙攘攘的来往中,多是名利的追逐者和被奴役者。所以,真的看破红尘,归根结底的,是快乐。大概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希望子女不被功名利禄所累,能充分享受到生命的快乐。在与儿子的信中,龙应台写道:“我担心的不是你职业的贵贱、金钱的多寡、地位的高低,而是,你的工作能给你多少自由?”;“什么样的工作比较可能给你快乐?第一,它给你意义;第二,它给你时间。你的工作是你觉得有意义的,你的工作不绑架你使你成为工作的俘虏,容许你去充分体验生活,你就比较可能是快乐的”;“当你的工作在你心目中有意义,你就有成就感。当你的工作给你时间,不剥夺你的生活,你就有尊严。成就感和尊严,给你快乐”。天下母亲的心都是相同的,不同的是龙的表达与总结更趋理性和高度。
为了这样的目的,龙应台认为教育要取向天然。她认为,“一百堂美学的课,不如让孩子自己在大自然里行走一天;教一百个钟点的建筑设计,不如让学生去触摸几个古老的城市;讲一百次文学写作的技巧,不如让写作者在市场里头弄脏自己的裤脚。玩,可以说是天地之间学问的根本”。可是,她又认为,“玩”不能没有限制和规则。当安德烈说,生活中有最凡俗的快乐:“性、药、摇滚乐”时,她大惊失色,单刀直入地问他这样的说法是“现实描述”还是“抽象隐喻”;在得到儿子“当然是隐喻”的回答后,她才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安德烈怎么解释这些隐喻?他说,所谓“药”,可以是酒精,可以是足球或者任何让你全新投入、尽情燃烧的东西;“摇滚乐”不仅只是音乐,而是一种生活方式和品味的总体概念:一种自我解放,不在乎别人眼光,自由自在的生活,对不可知的关于探索,对人与人关系的联系加深……从此也可以看出,安德烈果然是“独立”的成人,其思考问题的深度、表达意思的清晰度,都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但于此,我们也可以看到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他们更能独立思考,强调“自我”,西方的社会土壤培植着这样的种子。
比如,他们在谈到“文化”时,安德烈认为“香港没有文化”,因为“文化”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生活情趣”,“为了喝咖啡而喝咖啡,为了聊天而聊天”,是很重要的生活艺术。龙应台就在回信里说道,文化来自逗留——逗,才有思想的刺激、灵感的挑战、能量的爆发;留,才有沉淀、累积、酝酿、培养。“闲暇和逗留”是“创造力的有机土壤”。“钱学森之问”大概需要这样的答案;何兆武先生在《上学记》也一再强调,有自由,才有创新。
龙应台是东西文化的理解者和融会者,她将它们的精髓消融在一起,然后悄然注入孩子的血液。她跟孩子交流的某些话题,完全是知识分子之间探讨的“大问题”。比如,她谈归属感:“全球化的趋势这样急遽地走下去,……愈来愈多的人,可能只有文化和语言,没有国家;很可能他所持护照的国家,不是他心灵所属的家园,而他所愿意效忠的国家,却拒绝给他国籍;或者,愈来愈多的人,根本就没有了所谓“效忠”的概念?”她谈权力与理想:“不要无条件地相信理性主义者,除非他们已经经过了权力的测试。”不能不感叹,龙应台女士这番与孩子说的话,放在咖啡馆里与知识分子交流也是毫不逊色的吧!
毫无疑问,在思维的对撞中,龙应台大胆地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已经成熟,可以与他谈一些“大问题”,比如她说“人生最核心的‘目的’,是自我的表达。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邪恶,多到你简直就不知道谁最值得你同情:非洲饥饿的小孩吗?某些伊斯兰世界里受压迫的妇女吗?被邪恶的政权所囚禁的异议份子吗?而这些人共有一个特征:他们都无法追求自己的梦想,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无法过自己要过的人生。最核心的是,他们表达自我的权利被剥夺了。”在这里,龙妈妈又“原形毕露”了。但这点,才是龙应台之为龙应台的根本所在。
“万丈豪情”与“万丈深情”本是相通的,爱与恨都不会无缘无故,龙应台与安德烈的对话可以给人很多的借鉴与思考。要知道,两代人之间的差别容易淡弱,两种文化之间的差异却难消除,龙与儿子的四手联弹,给我们提供了弥减文化与代沟的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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