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悲剧一般被称为命运悲剧,正如一代美学大师朱光潜认为:“命运观念对于悲剧的创作和欣赏都很重要”。而以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为代表的悲剧无疑是希腊悲剧的登峰造极,被亚里士多德誉为“十全十美的悲剧”。由此,从《俄狄浦斯王》中渗透出来的命运观念或许为我们更好地理解希腊早期人文主义的觉醒提供了良好的素材。而此人文主义的启蒙在我看来就是主体性对于宿命论的反抗,就是自由意志对于既定命运的超越。人作为理性的存在物,受制于命运却不臣服于命运,在与命运角逐过程中,即使身败名裂,也虽败犹荣。
一、宿命的既定与不可抵抗性
毫无疑问,希腊悲剧中所蕴含的命运观念具有宿命论的鲜明特征,此以《俄狄浦斯王》尤为明显。在我看来,此宿命论具体体现于神谕的启示,神谕总是无形之中穿插于剧情的前前后后:整个戏剧以倒叙的手法展开,戏剧开篇俄狄浦斯王为拯救忒拜城的瘟疫,请求克瑞昂问神的指示,并希望得到先知占卜所给出的答案,以此追查凶手;而戏剧的结尾回归到神谕,神谕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俄狄浦斯的身上,他最终得知自己并没有摆脱命运的诅咒并且恰恰是真正的凶手,犯下了“杀父娶母”的罪行……由此,神谕在冥冥之中以不可言说的力量完成了它既定的任务。俄狄浦斯的父母想要摆脱命运,消除诅咒,所以将俄狄浦斯投至荒野,企图让他死去;俄狄浦斯想要逃避命运,远离诅咒,所以离开养育他的科林斯国,在路上无意中杀死自己生父。可越是对命运的反抗,越是被命运的枷锁勒紧,弃子反倒成为俄狄浦斯流亡在外,最终杀父娶母的契机。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悲剧之所以是悲剧的前提便是命运的不可抗性,一旦既定命运给出,那么身为受众的人就必将受其支配,无处可逃。这是希腊神话中“命运女神”的威严,人们在宿命的笼罩下,在天命的操控下,如同傀儡般被注定的命运牵制着,形如蝼蚁。可事实真是如此吗?答案当然是否定。
二、主体性对宿命论的超越
宿命论蕴含着一种必然性,可必然性之间是否具有偶然性?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原子因重力的作用不得不作垂直落体运动,可原子间的碰撞与摩擦导致原子运动轨迹的偏移却恰恰是我们所忽略之处。而人之为人的高贵性就在于此,摆脱既定命运的轨道,为自己开辟出新的路线或者说创造出偏移的可能。这便是在宿命论的阴影下,主体性所闪烁着的一丝微光,此微光便是人性中所固有的自由意志,即对自由的渴望,对自我命运主动权的争夺。由此,主体希望达到对于自我的清晰认知与适切把握,具体于俄狄浦斯便是其具有对自我真实身份的知情权,但恰恰是知情权的剥夺由此导致俄狄浦斯悲剧的诞生。主体的自由意志根植于人的自我意识中,自我意识的萌芽便是人文主义的觉醒。在此意义上,在既定命运下,实现人的自由意志与自主选择,便是主体性最大的荣光——人的主体性恰恰就是人存活于世的真正使命与意义所在。
而在俄狄浦斯身上,为何酿此恶果?在我看来,还是对于神谕的过渡依赖,对于神圣虚幻事物的过分坚信,由此遮蔽了主体的主观能动性。换个角度思考,若是俄狄浦斯的父母不轻信神谕,将俄狄浦斯丢至荒野,而是顺其自然地生活,那么神谕是否也就不攻自破?若是俄狄浦斯不相信神谕的暗示,没有悄悄离开科林斯国,那么随后一切是否都不会发生?其实,心理上的自我矮化,必定易受他者操控,由此便丧失自我的主体性,从而沦落为宿命的奴隶。
然而,在戏剧的结尾,俄狄浦斯在得知宿命后所爆发出来的决绝一刻,便是其自我精神的超越。他并没有被现实打倒,他的母亲或者说他的妻子自杀,可他仍在悲痛中保持清醒头脑安排国家与子女的后事。其实,这便是命运永远不可打倒英雄之处,即人的理性,由人所固有的理性所带来的对主体性的权利的争夺,对命运不是颓废地缴械投降、自暴自弃、自寻死路,而是正视它、直面它、解决它,这是人作为一个主体性的存在实现自由意志与自主选择的前提。俄狄浦斯自戳双目,自我流放,便是对盘旋于头顶之上的宿命最好的反抗。
三、结语
加缪曾在《西西弗的神话》中提到:“我就把西西弗丢在山脚下。他那重负,我们总能再见到。不过,西西弗教给人升华的忠诚,既否定诸神又推石上山。他也一样,断定一切皆善。这片天地,从此没有了主子,在他看来既没有更贫瘠,也不是更无价值。这块石头的每一颗粒、这座夜色弥漫的高山每道矿石的闪光,都单独为他形成一个世界。推石上山顶这场搏斗本身,就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应该想象一下幸福的西西弗。”我想这便是对于俄狄浦斯知晓自我宿命结局之后最好的注解,在俄狄浦斯的主体性与其宿命论之间的对抗中,形成巨大的情感张力,这不仅是悲剧意义上的升华,更是俄狄浦斯本身自我精神维度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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