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期最后一节课,赵老师推荐了一本叫做《何以中国》的书。只听名字就能猜到,这是一本讲中国上古史的书。
老实说,我虽然很喜欢先秦文献,但是对于上古史的兴趣比较一般。一是因为在传世文献中,关于这一时期的记载,神话传说与历史复杂地纠缠在一起,经常让人手足无措;二是因为上我对于考古学知之甚少,历来也对各种“器物”不太感兴趣,很难通过考古学知识来理解那段历史。不过,我有一位历史系的朋友倒是对这段历史挺感兴趣,我偶尔也会听他讲一讲这方面的问题。
前两天,我去三里屯参加辛老师的读者见面会,活动结束之后,我在书店里偶然看到了这本小书——《何以中国》。我想到赵老师的推荐,又见它部头很小,于是就买了下来。买回来后的第三天,我用了一个晚上把它快速地读过一遍,感觉还是很有收获的。
首先说一说关于这本书的直观感受。
买书的时候,我对于这本书的价格有点诧异:这样一本小书,居然要42元?开封之后才知道,里面有很多彩图,这样看来,这个价位也还算合理。
作者自己也在《后记》中说明了,这本书是由58篇博文组成的,所以文风比较“放松”。这种文体的特殊性使得这本书十分“好读”,但是却并没有损伤这本书的学术严谨性。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十分佩服作者。在我看来,能将艰深的知识用简洁易懂的语言写出来,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难的是。如果还能兼顾其中的思想性,那更是难能可贵。
总而言之,这本书从“表面功夫”开始,就十分吸引我。
读完书后,我还顺手关注了作者的微博~
这本书给我的第一个“冲击”是对上古社会文明程度的认识。
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公元前2000年的中国图景”,如果以传统史书的时间轴推算,相当于夏代初期。当然,作者可能不太赞成使用这种时间轴。
现代史学建立之后,“夏代”或者说“夏朝”是否存在,一直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因为这个问题不仅涉及到专业的历史研究领域,同时关系到我们的民族情感。
我对“夏”的认识,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在最开始,我和大多数人一样,看了《史记》的记载后,自然而然地相信,在四千年前,中华大地上存在着一个由大禹开创、被昏君夏桀断送的王朝。当然我也那时知道,所谓“大禹治水”肯定有神话传说的成分。但是上了大学之后,尤其是接触了“古史辨学派”的思想之后,我对夏朝的认识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我虽然不否认“夏”的存在,但是我知道,距今四千年时,不可能存在一个像后来的秦汉帝国那样的王朝。这一点,我想稍微受过文史专业训练的人,应该都不会反对吧。
不过,人的思想常常容易矫枉过正。在纠正了对于古书的“尽信”后,我在不知不觉间又产生了新的误解:我总觉得,所谓的“夏代”,在文明方面还是十分原始的。
但是,这本书在很大程度上纠正了我的看法。作者通过各种考古学的发现告诉我们,在四千年前的社会中,人们已经有了明确的阶级分化。作者在书中对陶寺遗址有这样两段描述:
已发掘的陶寺墓葬,呈现出“金字塔”式的结构......人们相信这是陶寺社会“金字塔式”等级社会的反映,王者、中高低贵族、平民、赤贫乃至非自由人,分化已经相当严重。(P9)
数以万计的人口聚集一处,要衣食住行,并供养着一个奢侈享乐的统治阶层,社会繁荣达三百年之久。(P33)
从今天的角度回看,贵族政治当然是落后的、腐朽的。但相比于原始社会,它无疑是更加进步的。而陶寺遗址中的贵族化程度如此之高,也说明了当时社会的文明程度是很高的,这在很大程度上纠正了我之前的认知。
这本书给我的第二个“冲击”,是作者的研究理念,或者说是作者的上古史观。
作者写这本书的时候有个特点:几乎不使用传世文献的材料,纯粹依据考古发现的材料来勾勒历史。
撰写历史,依据什么材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这不仅是一个技术性问题,更是一个史学观念的问题。司马迁就曾经这样描述他自己撰写《五帝本纪》的过程:
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闲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着为本纪书首。
可以看出,司马迁撰写《五帝本纪》时主要面对的是五种材料:一是《尚书》,二是“百家言”,三是《五帝德》和《帝系姓》,四是各地的“长老”之言,五是《春秋》和《国语》。简单来说,这五种材料可以分为“儒家系”和“非儒家系”。而他将自己的取舍标准总结为两条:“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和“择其言尤雅者”。如果再结合《五帝本纪》的内容,我们可以知道,司马迁在撰写这段历史时,主要是以《五帝德》和《帝系姓》为纲(今保存于《大戴礼记》中),同时填充了《尚书·尧典》的内容。也就是说,司马迁所选择的主要是“儒家系”材料,这也表明,他秉承的是儒家的历史观。他在《太史公自序》中将自己写作《史记》与孔子作《春秋》相类比,也可以佐证这一点。
今天的史学家,依然会面临和司马迁同样的问题。如果说司马迁所面对的材料主要可以分为“儒家系”和“非儒家系”,那么今天的历史学家,尤其是研究上古史的历史学家,主要面临的材料则可以分为“传世文献”和“非传世文献”。如何处理二者之间的关系,便成为了最能体现一个历史学家史观的问题。
显然,在这个问题上,《何以中国》这本书的作者有自己明确的思考和立场。作者在《余论》中专门说到了这个问题,其基本立场就是以考古学成果为主要依据。
尤其令我“感动”的是,作者在书中多次提到单纯依靠考古学成果来“描述”历史的局限性:
这些使用期短暂的城址,究竟是否同时存在过,迫难敲定。对历史事件的把握和绝对年代的把握本来就不是考古学的强项。(P52)
(引用布鲁斯·炊格尔的话)“而在复杂的文化里,社会和经济的差异在社区之内和社区之间产生了不均均性”,因而考古学文化的概念在观察这样的社会时显得力不从心。(P87)
我们只要充分地意识到考古学材料和学科手段的局限性,注意过度解释的危险,避开它回答不了的具体族属、国别等问题,考古学还是可以提供丰富的历史线索的。(P165)
根据我的观察,某一领域的研究者,往往会刻意强调自己的研究领域有多么重要、自己的研究方法有多么先进,很少有人会反思自己的学科以及研究方法的局限性。作者这种对待历史、对待学术的态度,着实令人动容。
最后,我想以书中论说的一个问题为例,来体现作者对待上古历史的态度。
在本书的第二章中,作者谈到,很多研究者将王城岗小城堡遗址认定为“禹都阳城”。对于这一问题,作者这样写道:
但是,“禹都阳城”说法一问世,就招来一片质疑,学界坊间传播甚广的一句笑话是:王城岗,有人说是阳城,有人说是“羊圈”。这指的是王城岗小城的规模,仅大致相当于一座现代足球场,还没有二里头1号宫殿大。(P58)
在本书的《余记》部分,作者又这样写道:
抛却了王城岗究竟是“阳城”还是“羊圈”之类的争执,我们看到了一片广阔的天地。(P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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