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往草料场去,开始纷纷扬扬下雪。需知,雪下的再紧,也极安静。而且,下雪时,天地间极肃静,万物皆静。如果屏息细听,可以听到特别细微的沙沙声,那才是下雪的声音,它比人的呼吸声都静的多。其实这一路上,林冲心里是惴惴不安的。他知道差拔没安好心,但他不知差拔会干什么。
到了草料场,交割完毕,差拔和老军走了,剩林冲一个,他放下了东西,想的是这破屋子怎么过冬呢,房子要修。而我竟然感觉林冲面对着这里,在自我安慰。他从前恐怕没住过这样的房子,没面对过这样的惨况,但他却没有抱怨,而是想面对。所以,林冲此时,心里很是凄苦的。若有人经历过那种无处安放的心情,便能体会林冲此时的苦。那老军特意告诉林冲若买酒出去三两里便有市井,老军其实是第一理解林冲此时之苦的人。面对这样的一个凄冷地方,想着后半生仿佛看不到影子,一个好男儿就这么要被拴在这里,老军知道,借酒暖一暖,借打酒与人说两句话,借酒让时间不那么难挨,是必要的。酒,让草料场尚有一丝人间气。
雪中,破屋,太冷,也为了寻一丝人间气,于是林冲枪挑葫芦去打酒。
且看雪中林冲关门锁门,做事井井有条,仿佛可以感受到林冲极力的想表现出“没关系,还可以,我没事”的感觉一样。到了酒店,吃了牛肉喝了酒,又打包带走,回草料场去,他在酒店待着也不踏实,无处安放的心情处处显露。回去看,草料场房子被雪压塌,他心里一紧,赶紧去看火,他害怕呀。好在没事,拉出被子,去山神庙里过夜。在庙里他慢慢的吃牛肉喝冷酒,读之想哭,真苦啊。他逆来顺受,此时内心其实惴惴不安,但他能怎么样呢,只能承受,无论是风、是雪、是冷、是坏屋、是破庙,他只能承受。他初看草料场破屋时,想的是等好天儿了找个泥水匠修修,他想的全是承受。于是乎,林冲的苦,是最普通的苦,也是最长久的苦,更是最无法反抗的苦。他无处安放的心情从处处露出来,但他林冲处处在自我安慰,他觉得他只能承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大雪没因为林冲苦就哪怕小一点,就少给他一点凄凉的感觉。相反,它越来越紧,让林冲在破庙里,要慢慢的吃肉慢慢的吃酒,好把这凄冷的时间多挨过一点,这冷夜才似乎短一些。
再说说林冲另一个无处安放的心情,便是他心里不踏实,他不知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刀不离身,枪不离手,因为他猜着这草料场不是他林冲的福地。他害怕。之前十几天他找陆虞候找不着,猜着差拔要整治他,要要他的命。所以他不踏实,他害怕。可以说他闻得到危险的味道,但看不到危险在哪里。就像安静的雪,雪下的越大,天地越是肃杀,越是安静。林冲此时的危险,是暗流汹涌,仿佛紧而静的大雪一样。所以他其实也害怕的厉害,林冲一切的有条不紊,都是在极力的压制自己的害怕。他慢慢的吃肉,慢慢的喝酒,吃完还把外罩的衣衫脱了,盖被子盖下半身,躺好。这一切,看起来有条不紊,但其实反而让人看出了他的紧张。破庙里睡过觉的还有刘唐,但刘唐大喇喇的睡觉,被朱仝二人当贼绑了,可见刘唐睡的多踏实,连门也不关,光着膀子呼呼大睡。此处的林冲呢?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仪式感,门被石头挡了,金圣叹评说是为了挡风雪,确实,这天气不像刘唐初夏时节,这天气就是能冻死人的大雪天,林冲走了几十里到这儿,他肯定也乏了、累了,但他就是不能大喇喇的躺下睡觉,他连被子盖到哪里都特意弄好,可见,他其实在失眠。他到了这里已经喝了两顿酒了,外头有声音,他连迷糊也没迷糊,说明他不但失眠,而且神经极其紧绷,一直处于机警状态。可见,他真的在害怕。
林冲冲出去是在什么时候呢?在他听到烧了草料场也是死罪以后。他与陆虞候自幼认识,他早就听出是陆虞候,但他听了那么多才出来杀人,不过是因为,但凡他还有出路,他真的想做好人。当他知道了自己必是死罪,且陆虞候竟然还等着捡他的骨头的时候,他知道这天地真的容不得他了,他确信了这天地真的没有他林冲立锥之地了,他才起杀心。是屈辱、愤恨和绝望燃起了他的杀心。割头祭神可以说是林冲与自己的过去告别了。
之后,在庄客那里烤衣服要酒喝,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再隐忍,不再压抑的林冲。他打了庄客,喝了酒,醉倒在大雪里。恐怕这也是林冲唯一一次不惧怕死亡的时刻——他竟然不怕冻死在大雪中。再读此处,也让我释然了林冲后面为什么一直没有想办法杀高球报仇。林冲醉倒在雪地里,是他离死亡最近的时候。他其实真的没想过要杀高球。对于林冲此时而言,高俅不容他,就是天地不容他。他绝望之后杀了陆虞候,绝望之后放纵了一把,他可能就又接受了自己已无出路的结局了。他此时的心态是能跑几时算几时,能活多久算多久,他从头到尾,没算计过杀高球。所以后面也不存在报仇一说。
林冲遇到的雪,其实与美丽无关。这雪见证了林冲再也没有做好人的希望了。这雪见过了一个人如此苦楚,却无声的自顾下。这雪成了代言人,明白无误的告诉林冲,这天下容不下你了,无论你多么逆来顺受,就是容不下你了。
到林冲上梁山,王伦要他纳投名状去杀个人来,林冲一等三天,这里是雪后初晴。试想,雪后初晴该是多美,雪层平整,在阳光下富有层次的闪着金灿灿的光,饥饿的动物们开始出来觅食,这世界刚刚因为这初晴而恢复些生机,林冲却时限将到,必须要寻个人杀了,不然他连强盗也做不了。这世界对林冲真是颠倒啊,可笑、可笑!
这世界对林冲,全如这雪一样,冷酷,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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