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香港有些寒冷,晚上窝在学校图书馆巨大的椅子里读完这本书。智华馆是开了空调的,我裹着厚厚的毛衣,身体却像沉在冰冷的江底。
读之前觉得“西线”这两个字有点浪漫的味道,但实际上全书的文字是压抑且肮脏的。
这是部以第一人称“保罗”视角讲述战争的小说,作者“艾里希·玛丽亚·雷马克”是一名亲身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德国士兵,在前线负伤回国后写了这本书。“西线”指的是一战中德国入侵比利时与卢森堡后开辟的战区。
书的题目说“无战事”,但全书基本都是战争里的故事,开始时他们在营地休养,后来讲到一次任务中遭遇炮击和毒气,主人公保罗中途不疼不痒回了次家,再回到前线又是无休止的进攻和撤退,穿插着受伤、发现物资、进教会医院修养的故事。
后来,停战的传闻不断发酵,所有德国士兵都知道“我们已经输了”,上前线成了僵硬的执行命令,伤亡骤增。停战后,那批参战的年轻人却再也没法回归正常的生活,“无战事”后是无尽的空虚和迷茫,正如文章里说的,虽然没有残疾,但那代人已经“被战争毁了”。
1/依然活着
本科在学校办演讲比赛,有位选手讲述了自己在国外被抢劫,被用枪指着头的一段经历,他说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了,“现在有太多的文章、课程教给我们如何生活得更好,以致于我们逐渐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我们还活着。”
战争的魔力在于,它让人深深地意识到后一点,并且会成为人们唯一的诉求。生命在战争面前又脆弱又灿烂,像雾霾中的罂粟花。
一次挖战壕的任务,保罗所在的二连遭到炮击,一个新兵被炮弹碎片击碎了髋骨,他说自己感觉不到下半身的存在。二连队友照理是要把他搬运回去的,但他们没有这样做。因为有经验的老兵知道,这样的伤无法存活下去,充其量也只能拖几天。现在他在战场上神经麻木,知觉也没有,但再过一小时,他将由于无法忍受的剧痛而成为“发出尖叫的一捆东西”。他能够活下去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想到这里,一个老兵抬起手给了这个伤员一枪。
同样在这场炮击中,二连还遭遇了毒气。几个人躲在弹坑里,匆匆忙忙带上面具。这样的毒气只要吸上几口,就会让人不断咳嗽几天,直到把肺一片一片地咳出来。这样中毒的人他们在医院见过很多。毒气使得士兵们视线模糊,反复呼吸同一团气体使他们头晕目眩,这种情况下还要认真分辨炮弹的声音躲避轰炸。天亮时炮击停止了,等毒气散去保罗摘下防毒面具的一瞬间,“空气如同冷水一般流进我的身体,我的眼睛凸了出来,面前突然一黑,我便失去了知觉。”
这次炮击出现在书里的第四章,场面描述生动到令人窒息。在这里生命太脆弱了,太容易被剥夺了,剥夺的过程还如此痛苦。人们无暇去问为什么,因为稍微的犹豫便会使死神降临在自己头上。在这里,仰望天空是奢侈的,睡觉是奢侈的,边上厕所边吹风是奢侈的,人们深刻且欣喜地感受到自己的四肢可以灵活移动,关节非常有力,可以大声而急促的呼吸——这些活着的证据,在这里,”活着“是脆弱的奢求,也是难得的美好。
2/野兽
“我们来到一个进入前线的地带,于是马上就变成了一群人形的动物。”
战场上是不能思考的,一切要凭直觉做事,不管是开枪杀人还是掩蔽炮弹。一切都是经验积累下的本能。而要有些经验,还必须要有幸运。作者说他感觉他们像是原始部落,从做事方式到生活方式。不同的是,原始部落是自然而然的原始,士兵则是被迫原始。
这里的士兵,指的是在前线的士兵。后方的一套在前线全然无用。文章讲到一个在后方训练新兵的士官被派到前线,遇见了之前自己训练过的几个士兵。他在这里想要继续施加命令和权威,让士兵对他敬礼,为他递水,然而士兵没一个听他的。在这里重要的是打仗和活下去,权威和“长官情谊”早就不存在了。
就是这位士官,在第一次上战场突击时被炮弹的噪音和血腥的场面吓坏了,再不是之前那威严的样子。他甚至躲在弹坑里装作受伤而不想向前冲,放弃了所有的尊严,也忘记了为国捐躯的誓言。当生命受到威胁,求生的本能会高过一切。
但就是这种长期的本能驱使,这代人被战争完全改变了,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也与未经历过战争的所有人产生了隔阂。
作者第一次休假回家,期待中会是轻松美好的,但实际上却是痛苦的煎熬。小镇士官要求他敬礼,前方的战乱使他对这种形式主义充满烦躁。镇上的人不断让他描述战争的样子,探讨战争的形势,宏观的策略,保罗对乡亲们的无知不屑一顾,他脑中只有惨烈的场面和无尽的鲜血,却不知道要怎样和他们解释。保罗看到自己儿时的书架,把书一本本拿起来却怎么也读不进去,下午的阳光照射进来,时间缓慢得像灰尘,所有的一切都平和且无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心中的巨大伤疤——回不去了,他此刻已经属于战争,离开了战争,他无所适从。
一次在营地,士兵克罗普抛出一个问题,“如果战争结束,你们会去干什么。”他们有的人说,要好好睡几天,要大吃一顿,要去找几个好看的姑娘睡觉。但一切放肆之后,没有人知道下面要怎么做。和平时代的生活方式是不一样的,要找工作,要挣钱,要学习,要家长里短。但此刻没有人可以想象出自己工作的日常,所有人都沉默了。
“万一和平真的出现了,我想我应当至少做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为了那样一件事情,你知道,在这里受苦受难也值得。可我就是什么也想不出来。”这时一个农民的儿子说,他可能会继续回去种田。然而答案出现的顷刻,这个问题却显得愚蠢无比。
也许当人们变成野兽,就再难找回最初的人形了吧。
3/灰色幽默
士兵一上战场就变成野兽,因为这是保全性命的唯一方法。一下火线,他们又都变成了爱说笑话的有风趣的人。我读这本书时也常会笑出来,那种充满黑人问号的笑。
书中保罗有个朋友叫加登,很贪吃,他一听到敌人要来进攻的消息,就会飞快地把手里的肥肉青豆汤用汤匙舀下肚去。因为他不知道一小时之后自己会不会还活着。可笑的是关于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他们还认真讨论了很久。士兵卡钦斯基认为不行,因为他说一个人必须把腹部受伤的可能性估计在内,那时候肚子塞饱就要比空着危险得多。毕竟当肠子拖到地上的时候,里面有汤肉会更容易破裂。
还有一个场景我印象很深。炮弹产生的风和碎片会把人吹飞,衣服也会刮掉,于是有一次他们在运输车上经过一个被轰炸过的村子时,看见树上挂了很多裸体的人。还有的人被拍到了墙上炸得稀烂,加登看到后说,“你可以用一柄汤匙把他们从墙上刮下来,葬在一个饭盒里。”
士兵们在没有战争时进行着这些荒诞的对话,还有保罗和卡钦斯基半夜去村里抓鹅,游泳到河对岸找法国的姑娘,在军需库找到两把躺椅想把他们分时租出去换吃的和烟。所有这些让人想笑却丝毫冲破不出全书的阴暗气氛。唯一的一次,是保罗和克罗普受伤后被火车运回后方,在车上遇到了红十字会护士,保罗想要上厕所不方便却又不好意思告诉护士。文中说,“她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瞅着我,她越是干净和优美,我就越是不能告诉她我需要什么。”唯独这一次,这个姑娘像一束亮光穿过笼罩的阴霾,但很快又被更浓的烟雾遮蔽起来了。
这本书真实生动的战争场景非常多,很容易让人陷入那种氛围。此外作为一个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人,感触最深的就是“活着真好”吧。决定战争的可能只是几个高层,执行战争的却是无数普通人,那些士兵之前可能是一位教师,一位邮递员,厨师或者服务员,而这多样性是在一瞬间被摧毁的。肌肉的撕裂,炮弹的轰鸣,骨折,流血,呻吟,在战争面前一切会回归原始,甚至比原始更加残忍。最可怕的是,那些经历过战争的人将再也无法过上日常生活,他们被战争永远地改变了。正如文章结尾写的:
我十分镇静。让时光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到来吧,它们不会拿走我什么,它们也不能拿走我什么了。我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没有希望,倒可以无所畏惧地面对着它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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