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涉及科学斗争。有时即使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也难以判明两者的因果。“塞拉姆”的意义虽然是“和平”,可是她令人联想到的却是恩怨往事,涉及私人斗争。
古人类学的艰辛
话从头说起。古人类学是一个奇特的领域,有志于研究的人,必须克服重重困难,在其他科学领域中,对这些困难中的大部分都闻所未闻。最大的困难就是,古人类学者研究的素材(data)——化石——得来全凭运气。科学靠物证说话,要是连基本证据都得凭运气才能找到,有志于这一行的人又如何理性地计划研究生涯?
就算有人要与命运拼搏一番,想找古人类化石,也非得深入荒野,尤其是非洲的荒僻不毛之地,有些地方(如乍得的沙漠)正午气温甚至高达48℃。到那里搜寻化石,除了远离文明世界,还要经得起各种致病微生物以及虫蚁的折磨。大型哺乳类动物更成威胁:夜幕降临后,营地附近可能有狮狼徘徊;最糟的,还是陷入土著部落交战的枪林弹雨中。
此外,这一行的研究经费极为有限,只能支持少数的调查计划,竞争非常激烈。得到经费的人,有权站在起跑点上,但成败全看老天,没人说得准。
可是,即使老天垂怜,找到古人类化石,也得有诠释能力,为化石创造意义——为发现者的存在创造意义。因为化石往往零零星星、破碎不堪,而要想了解一个物种的形态特征,必要条件是拥有足够数量的个体,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个体都得有,这样才能判断不同遗址出土的化石是否来自同一个族群。
1924年,第—个南猿人化石“汤恩幼儿”(Taung Child)在南非出土,科学界的主流意见认为,“汤恩幼儿”是猿而不是人。因为黑猩猩婴儿的确与人类婴儿在形态上很相似,谁敢说“汤恩幼儿”长大后不会现出“猿”形!诠释化石的观点有很大的弹性,固然是“化石往往零星而不全”造成的,“化石猎人”成王败寇的现实,更使得私心有可乘之机。
在众多科学领域中,古人类学另有一个奇特之处:在西方,古人类学的资源极有限,职位极少,现实意义极微妙,却能经常荣登报纸的头版新闻。吸引媒体注意的“化石猎人”,才有机会影响大众视听、争取资源、猎取职位。于是诠释的本领就非常重要了。
化石发现者往往强调,自己找到的化石最有意义,如果不是最早的人科代表、最早的人族代表、最早的人属代表,那么就是最完整的化石人骨架、最完整的化石人头骨,这些才是值得荣登报纸头版的标题。要是年代与完整的程度比不过他人,那么比类型也行:“东非又发现了一个新的古人类物种!”
难怪古人类学文献上充斥着奇异的物种名字,只有专家才知道其中的奥妙。他们即使为一般读者写文章,也喜欢卖弄。例如北京人,最早的学名是中国人属北京种,然后有人指出,北京人与生存年代更早的爪哇人(猿人属直立种)应是同一属,就改为猿人属北京种。最后,学界达成共识:爪哇人、北京人都是人属直立种,简称直立人,两者的形态差异最多只能解释成他们代表不同的“人种”(亚种)。(国内曾有一位历史学者以此为例指出:西方科学界将北京人的分类地位从“属”降到“亚种”,居心叵测,分明是贬抑东方人。)
“露西”之争
古人类学者历尽千辛万苦,在荒野中找到化石,若非坚毅卓绝之士,难尽全功。这样的人当然不甘屈居人后,要为“自己的”化石争权益了。树立新的种名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属名更好,而且要强调绝非旁支,而是正宗。1974年底,刚得到博士学位的约翰逊找到著名的露西时,第一个念头就是:她是人(Homo),而不是南方古猿(Australopithecus)。因为他要与利基父子媲美,想当美国的利基,甚至整个古人类学界的利基。
好在约翰森找了精通比较解剖学的蒂姆-怀特合作,最后创造了南方古猿阿法种。不过,他们坚持阿法南猿是后来所有人族物种的共祖,包括南方古猿属与人属。原来利基家族在东非经营了半个世纪,找到的古人类化石也不过是露西的子孙而已。
利基一家当然极为恼怒。老利基(L.S.B.Leakey)出生在肯尼亚,从剑桥大学毕业后,自20世纪20年代起就在东非搜寻古人类遗址。他深信非洲才是人类的演化发源地,可是一再无功而返,直到1959年才时来运转,发现了一个南方古猿鲍氏种的头骨,因此声名鹊起。东非史前考古学与古人类学,可以说是利基家族数十年经营的成果。老利基过世后,他的夫人玛丽继续在坦桑尼亚奥都维谷中主持发掘、研究,他们的儿子理查德自20世纪60年代末才入行,从父亲手里接下肯尼亚国立博物馆馆长的职位,控制了肯尼亚境内所有遗址的调查与研究。
20世纪70年代初,约翰逊与怀特还是研究生时,就进入利基王国见习。理查德与约翰逊相处融洽,怀特跟着玛丽。哪里知道约翰逊与怀特获得学位之后,竟然与利基家族为敌,处处争锋。约翰逊发现埃塞俄比亚阿法地区有更为古老的沉积层,化石蕴藏更为丰富,那里是利基家族势力范围的边陲。
人的根源
当然,约翰逊、怀特与利基家族的竞争,不完全是逞异夸能之举,还与古人类学传统中的一个古老信念有关。尽管科学界早就知道人是灵长类的一员,与猿有密切的亲缘关系,人毕竟与其他灵长类物种差异太大:人摆脱了浑身体毛;人直起身子以下肢走路;人会制造工具;人的脑子很大;人会说话,等等。即使人、猿同出一源,这些人类独有的特征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演化得完备吧?直到20世纪70年代,人类始祖在中新世(2380万~530万年前)中期出现,仍是学界的共识。
老利基夫妇一直不相信奥都维谷出土的工具是南猿制造的,他们主张,当年至少有两种不同的人同时生活在奥都维谷一带。制造工具是人属的标志,南猿是人族的演化旁支。他们找到的第一个人属化石,就是“能人”,意思是:会制造工具。能人生活在200万年前。自1969年起,理查德在肯亚西北部特卡纳湖东岸也发现了南猿与人属物种同时生活在当地的证据。
可是利基家族发现的化石人,全都生活在最近250万年之内,而露西则至少生活在320万年前。约翰逊的主张,表面上看来绝对站得住脚。古老物种与年轻物种的演化关系,很难以零星、不全的化石得出令人信服的论证。问题在于:不服的人负责举证;新的化石最能教人闭嘴。
自从20世纪60年代末,分子与基因的证据指出人与黑猩猩同源,距今800万~600万年前才分化,凸显出上新世(530万~180万年前)是人类演化的关键时段。而这时的人类演化记录最为残缺,阿法南猿是已知惟一的人族物种。理查德相信,在上新世的地层中,一定还埋藏着其他类型的古人类化石。
露西之后,第一个上新世新物种是怀特团队在埃塞俄比亚阿法地区
发现的地猿根源种,生活在440万年前,于1994年公诸于世。2001年7月,他们又宣布发现了更古老的原始人,即地猿始祖种,生活在580万~520万年前,正值中新世与上新世更迭之际。这时怀特与约翰逊已分道扬镳,可是他本来就是约翰森团队中的“智囊”,因此他对中新世人族演化史的诠释,仍然是单系论:人类始祖一地猿始祖种一地猿根源种一南方古猿阿法种。
1995年,理查德的妻子米芙宣布,在肯亚发现了生活在410万年前的南方古猿湖畔种;2001年,米芙与女儿露易丝(Louise Leakey)又宣布,她们发现了一个350万~320万年前的新属(肯尼亚人属扁脸种)。这表示,在400万~300万年前,人族并不是只有一个演化支系。2006年4月,怀特宣布他的团队在埃塞俄比亚阿法地区也发现了410万年前的湖畔种化石,遗址距离发现地猿根源种与露西的地点都不远。因此,怀特主张,湖畔人是地猿根源种与阿法南猿之间的过渡物种(参见本期第44页的演化系谱)。可是肯尼亚人扁脸种呢?这正是霍克斯提出的疑问(参见本期第42页“专家如是说”)。
正在单系论与多系论交锋之际,法国学者也参战了。
2000年,一位英国学者与一位法国学者组织的调查队,在肯尼亚发现了一批极为古老的人族化石,主要是肢骨与牙齿,出土地层距今610万~580万年。研究人员把这批标本命名为原始人图根种(即千禧人)。
2001年,另一个法国学者领导的团队在中非乍得发现了更为古老的古人类化石——“乍得撒海尔人”,于2002年公布,轰动一时。理由有二。首先,这个标本是个相当完整的头骨(缺下颚),估计脑容量约在320-380毫升之间,与今天的黑猩猩一样大,可是出土地层距今600万年;其次,东非出土古人类化石的地层,都在大裂谷以东,学者从来没有想到会在大裂谷以西找到人类始祖的起源地。
从这两批标本的形态特征来看,他们应该不是来自同一物种,符合多元论者的预期。人族的演化很可能一开始就是多系的,直到4万年前,地球上至少还有两个人族物种生存着。不过,我们还是得谨记:仅凭几个个体的标本,很难确定物种内的变异范围。
塞拉姆的意义
塞拉姆重新点燃了有关阿法南猿行走姿势的争论,再度提醒我们:过去对于人类演化过程的想象,大多基于想当然的假设。例如人类以两腿行走的直立体态,学者过去一向认为是在草原上演化出来的。但是,上新世人族的栖境,都有显著的林地特征,而不是开阔的草原。
古人类学过去150年的历史,证明了:新出土的化石,只会制造问题,而不能解决问题。对于演化史,我们已掌握大体,例如人与猿有共同始祖,至于细节,只能凭借已知想象。新的化石带来新的线索,启发新的想象途径。
余话:
阿莱姆塞吉德在发表的塞拉姆报告上,特别注明他的野外考察经费一部分来自约翰逊主持的美国人类起源研究所。现在约翰逊是知名的科学经理人,负责公关、筹款、行政、教学,激发年轻人对古人类学的兴趣,培养新世纪的研究人员。怀特仍然是杰出、活跃的古人类学者,除了其他研究,每年都重返埃塞俄比亚搜寻化石。1993年6月2日,理查德驾驶的小飞机不幸失事,致使他的两腿自膝盖以下截肢,他的妻子米芙担起利基家族古人类学事业的重任。他们的长女露易丝已经接班,与母亲一起到野外搜寻人族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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