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被这本小说吸引,只因为它那动人的名字:既是红萝卜,何来“透明”呢?好奇心冒出芽来,画面却也随即在脑海生根。沉寂许久的诗句被猛然唤醒,晴朗的玻璃、辉煌的橘子,北岛笔下的诗意始于黑土沟壑之间荡漾——恍惚中,眼前的田野驮上了灿烂的余晖,风吹拂起庄稼地上的影子,红萝卜里面涓涓流动着的晶莹液体被照耀得闪闪发光……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黑孩”,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是一个属于所有农村里那些不曾被寄予厚望的娃崽们的名字。他们大都出身贫贱、身世可怜,永远与人中龙凤的前景和轰轰烈烈的浪漫无缘,他们常常不善言辞,甚至有些呆滞愚笨,他们从未拥有一具脱俗的灵魂或是一张俊俏的脸蛋,只独得一副时刻准备着融化于广袤大地里的黑皮囊。他们似乎无足轻重。然而,故事里那个身体瘦薄如纸、皮肤黝黑如油、伤疤点点闪亮如星的黑孩;那个对苦力、虐待、疼痛几乎麻木,却能够调动每个细胞去呼吸青草和麦苗的气息,舒展每一寸肌肤抚摩流水和鱼儿的纹理,用尽每一份力气去奔跑、摔跤、从地里把萝卜一个接一个拔出来的黑孩,那个敏感脆弱、不堪一击,却有着巨大生命力量的黑孩,真的应该永远沉默吗?小说里,莫言用一种梦呓似的温柔口吻,蓄以极深厚的功力笃定宣告:“黑娃”的世界斑斓无比、浪漫十分,值得重墨以书。
边缘的地区的弱者更显边缘,而对于边缘复边缘的弱者之感受,鲜有愿意驻足的关注者,有能力欣赏的书写者更是寥寥。但那些渐被淡忘的人性深微之处与世间万物的微妙联结:仿佛骤然脱身于尘世而化身为自然精灵的隐秘时分,被草草忽略或匆忙命名为“发呆”和“梦境”的奇特体验,“不可与外人道也”的刹那之绝妙景色……恐怕任何一个能自诩为“人”的生命都或多或少有过切肤之感。而这些在“现代市民”心灵里再无一席之地,已然支离破碎为一簸箕待倒的废物的“边缘感受”,恰恰是滋养着“黑娃们”生命的全部养料,是构筑起“黑娃们”生活的所有砖石。那么,谁又有理由轻视这些有力量在漆黑的泥泞中拔出火红的萝卜,有勇气举起一根红萝卜挥戈太阳,有灵力看穿一根实心的萝卜里流淌的水银的生命呢?哪一杆标尺敢于贬损这样的灵魂?
在故事最后,当我目送着那个一丝不挂的小男孩钻进波光粼粼的黄麻地里时,我的眼眶几乎和“瘦老头”同时湿润。我想,黑孩的血液大概也流在我们身上,或许也流在你我身上。教科书里提到《透明的红萝卜》具有魔幻色彩;莫言曾谈到这个故事来源于一个梦。而梦里处处闪烁着他童年经历的影子;魔幻中切割出的人间现实,纹理竟然这样清晰——萝卜地里那个金光闪闪的梦,梦里那个趔趄着奔跑的黑孩,共同搀扶起了这个摇摇晃晃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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