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非宝书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这句话出自谁人之口,我已想不起来了,但认为将其用在周恩来身上,则再贴切不过。在我眼中,周恩来是一位既富于深厚教养和学养,又有着广泛令德和善行的政治家。哲人已逝,岁月的烟尘非但没有淹没其巨大的身影,反倒让人对之怀想万端。在周恩来110周年诞辰之际,我愿将多年来研究他的一些心得,用随笔的形式写出来与大家分享,同时权当一段不可忘却的纪念。
一、家族背景对周恩来的影响
周恩来祖籍浙江绍兴,在血统上与鲁迅先生为本家。其所属宝佑桥周氏(又称“老八房”)尊周庆为始祖。周庆为周氏迁绍始祖周茂之曾孙,字德芳,赠文林郎,曾任明朝山西道监察御史。殁后与妻合葬绍兴破塘殷家坞山麓。从周庆到周恩来共历18代。
1939年3月,受中共中央委托,周恩来以国民党军政部政治部副部长的身份,借考察民情、宣传抗日的名义赴皖南视察新四军,顺便去了一次家乡绍兴。他在瞻仰祖屋时,亲笔在《老八房祭簿》上续写谱系,凡14条,共248字,有关他本人的一条如下:“恩来,字翔宇,五十房,樵水公曾孙,云门公长孙,懋臣长子,出继簪臣公为子,生于光绪戊戌年二月十三日卯时,妻邓颖超。”其中的“五十房”便属于绍兴宝佑桥周氏的一个支房。
在历史上,绍兴乃物华天宝、人文荟萃之地。周恩来所属的宝佑桥周氏,仅在清代就出过两位进士、五位举人。在五位举人中,有四位是周恩来的堂伯父或堂叔父,即周和鼐、周嵩尧、周嘉琛和周嘉英。周氏家族的突出特点是有外出当师爷的传统,推崇一种“温、良、恭、俭、让”的人文精神,幕僚文化十分发达。元明以降,全国师爷大多出自绍兴,故有所谓“无绍不成衙”的说法。师爷虽然不算官,只是幕僚,却在中国行政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古代科举出身的官员,上到六部显秩,下到知府县令,多数人仅通晓诗书礼乐等一般知识,所以一旦接触实际政治,特别是碰到刑名、钱谷等专业知识便显得力不从心。这就为掌握专门知识的师爷们施展才华提供了广阔舞台。
绍兴师爷子承父业,家学源远流长,世家子弟写公文信函简练得体,言谈举止不温不火,律令法规、成例前案烂熟于胸,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在行,更兼熟悉政坛掌故、民间习俗,所以最能应付场面,为主官排扰解难。师爷还是联系官与吏的纽带,许多事情吏可瞒官,但不可瞒师爷,因而师爷又要善于做合事佬,随时注意疏通关节,由此可见师爷在古代行政中的作用。明代理学家陈几亭作文送他的朋友去绍兴当知县,文中说到,天下治乱在六部,而六部师爷全出自绍兴,师爷的父兄教化好了,他们就可以教化好师爷,从而做到天下大治。清雍正年间,河南巡抚田文镜很受朝廷赏识,河南官场中人人都说他依赖一位名叫邬思道的绍兴师爷,以致雍正帝在批复田文镜的奏折时也随便问邬先生好,对邬师爷揣摩上意的功夫表示赞赏。
周恩来的祖父周攀龙在清咸丰年间跟随二哥周昂骏北上淮安,随馆学幕,并在此定居下来。周恩来回忆说:“我的家庭几代祖先也是绍兴师爷,外祖父原籍江西南昌,也是师爷。到了祖代,两家都搬到江苏淮阴、淮安当县官,因此结了姻亲。”淮安周家的绍兴气氛是很浓的,所以周恩来总是强调自己“原籍绍兴”。对师爷的思维方式、工作特点、生活习俗等,周恩来非常熟悉。1964年,他在一次家庭会议上说:“我们没有土地,为什么说是封建家庭呢?过去绍兴人靠什么为生?一靠土地,二靠当绍兴师爷。师爷很厉害的,给县官出主意的,现在叫‘秘书’。县官都用两个师爷,一个管收税,多数是沧州师爷(沧州师爷也是由绍兴迁到沧州定居的),一个管判案子,多数是绍兴师爷,都可以剥削人。”另据周恩来的秘书马列回忆,周恩来曾向他们介绍过师爷的工作方法:为主官准备材料齐而全,并提出几种处理方案,供主官选择。
家族传统犹如一个“文化场”,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多少都会受到它的影响。在周恩来身上,我们不难看出家族前辈某些群体性格的影子,如谦恭有礼、勤恳谨慎、精明干练以及成人之美的胸怀等。周恩来的堂伯父周和鼐为人忠厚,“名不求高但近情”,以做幕僚为人生归宿。他1907年做江苏巡抚陈夔龙的总文案,1917年又到南京督军李纯处当主任秘书。周恩来与他的交往颇为密切。周和鼐的长孙周尔流说:“我们周家是个受儒教影响比较深的家庭。我祖父作为清末举人,在思想上、文化上乃至经济上给七伯(即周恩来)一定的影响和支持,这都是肯定的。”
在长期的政治生涯中,周恩来的行事风格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极大兴趣。英国作家迪克·威尔逊在研究周恩来时有一个困惑不解的问题,即为什么周恩来“在中国共产党半个多世纪的领导中,他一贯地帮助别人升到顶端,而自己却拒绝这顶桂冠”。的确,周恩来投身革命后,从来没有谋求最高领导地位的愿望,尽管历史上不乏这样的机会。他一贯能够使自己的政治才能和专业知识为新的领袖所器重,成为领袖的一个有价值的甚至是不可缺少的助手。周恩来这种政治性格的形成,一方面固然是他意识到自己的某些局限性,另一方面与他的家族文化习染也有一定的精神勾连。周恩来在谈及与毛泽东的关系时多次表示:“毛主席是搞战略的,我只能搞点战术,当助手是否当得好,还没有把握。”这虽是自谦之词,但也反映了他甘当助手和配角的自我定位。
除了家族传统,家庭生活对周恩来思想性格的影响也不可小视。他自己回忆说:“我出生后……把我过继给叔父,由守寡的叔母抚养。叔母即嗣母陈氏,是受过教育的女子,在我五岁时就常给我讲故事,如《天雨花》、《再生缘》等唱词。嗣母终日守在房中不出门,我的好静的性格是从她身上承继过来的。但我的生母是个爽朗的人,因此,我的性格也有她的这一部分。”周恩来的父亲周贻能早年曾向舅舅鲁小和学做师爷,但未学成。他后来长期奔波在外,谋一些小差事,一个月的工资从未超过二十元。因此,周恩来是在浓厚的母教氛围中长大的。他以后在回忆早年经历时说过:“母教的过分仁慈和礼让,对我的性格是有影响的,缺少那种野性。”
周恩来虽然出生在一个封建官宦家庭,但到他的父辈已经衰落,家中的进益甚至不能维持生活。从六岁开始,他就随两位母亲一次又一次地搬迁漂泊,而且家中的变故也尤为剧烈。在九岁到十岁间,其生母和嗣母先后去世。幼小的他带着两个弟弟在族人的帮助和接济下度日,受了不少屈辱。周恩来说:“我从小就懂得生活艰难。父亲常外出,我十岁、十一岁即开始当家,照管家里的柴米油盐,外出应酬。在这方面,给了我一些锻炼。”金冲及先生主编的《周恩来传》还披露了一个细节:少年周恩来在家中墙上贴一张纸,按封建家庭的习俗,“把亲戚们的生日、死期都记下来。到时候还要借钱送礼。东家西家都要去,还要到处磕头。”幼承家计的经历使周恩来积累了一定的办事和协调能力,同时也培养了他柔中带刚、愈挫愈奋的心理品质。明乎此,有助于我们理解周恩来后来成为国务活动家的角色定位。
走出淮安跟随伯父周贻庚到东北求学的周恩来,常常被浓烈的怀乡思亲之苦所折磨。1916年春,他在南开求学时的一篇作文中写道:“余幼失怙恃,依于从父,津辽七载,所系梦寐者,亦仅思瞻我乡土,乐我兄弟,省我伯叔而已。乃境遇困人,卒难遂愿。”有年除夕,同学们大多回家了,他的这种感情更难抑制,悲慨跃然纸上:“夫今日何日耶?非家庭团聚时耶?余也何如父母双亡,北堂久不闻唤子之声。回思依依膝下,此情此景,不必读蓼莪之章,便已悲慨无垠。矧兹今夕,尤令人泪盈枕席,竟夜不能寐矣。”其中“蓼莪之章”出自《诗经·小雅》,是一首悼念父母的诗,语多沉痛,如“哀哀父母,生我劳瘁”、“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等。翻阅周恩来的旅日日记,怀乡思亲的文字更是俯拾即是,如他在1918年2月12日的日记中写道:“想起来这个年,我们家里可以说是极难堪了,东西南北,分散各处。比着说,还是我处境稍优呢。抚心自问,我实在是不安,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了。”
周恩来对家族伦理情感的强烈渴求,在求学过程中便转换成为身边之人“服役”的精神。他说:“人之立于世,既不克效禽兽草木之自为生活,要必有赖于公众之扶持,而服役之事,乃为人类所不可免。”他在学校甘于奉献,凡力所能及之事,从不吝惜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仿佛“无时无地而不有责任系诸身”,别人视之为愚,但自己“觉倍有乐趣存于中”。从南开中学毕业时,《同学录》对他作了这样一段评语:“君性温和诚实,最富于感情,挚于友谊,凡朋友及公益事,无不尽力。”与“服役”精神相映照的,是那种谦抑虚受的品性。他从不锋芒毕露,而是事事处处想到“克己”、“藏拙”。他和张瑞峰、常策欧等发起成立“敬业乐群会”,大家公认他出力最多,但周恩来却坚持推举张瑞峰担任会长。1916年初,他在送给友人的一首诗中写道:“同侪争疾走,君独著先鞭。作嫁怜侬拙,急流让尔贤。”早年周恩来志向远大,但在对待名利上却展现了淡泊和超然的情怀。
当然,一个人的性格除了受家族背景的影响之外,还受到广泛的社会生活实践的影响。所以,尽管周恩来性格的基本特征偏于柔和和温情,但后来长期的政治生活又锤炼和丰富了他的性格结构。毛泽东曾以“虎气”和“猴气”自喻,而日本学者梨本佑平认为“鹰和鸽的极为不同的双重性格”潜伏在周恩来的体内,他待人接物的彬彬有礼和恰如其分的温和迷住了任何一个见他的人,但他有时也是“尖锐严厉的”。从总体上看,毛泽东、周恩来都是刚柔相济之人,毛泽东刚中带柔,而周恩来柔中带韧,这正是他们在互补互济中成就巨大功业的性格基础。
周恩来传读后感在中共第一代领导集体中,有不少人通晓中国传统文化,而周恩来和毛泽东又最为突出。周恩来幼承庭训,求学期间又刻苦自励,对博大精深的国学涵咏默会,故对于儒、道、墨、法等传统学派均有精到的体悟。但中外人士谈及周恩来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时,大多十分强调儒家文化对他的影响,这方面的言论实在是不胜枚举。如美国前总统尼克松指出:周恩来的教养,“来自孔子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君子’和‘上等人’应具有的品德、智慧、尊严、宽厚、仁慈、决心和刚毅”。不错,周恩来生长在一个儒家教化深厚的家庭,青年时代强调“诚意”、注重“人格”力量,主张待人处事要“端赖良心”,特别富于道德践履精神,因此很容易让人将之与儒家“内圣外王”之道联系在一起。周恩来的许多优秀品质如积极人世、忧患意识、仁慈厚道、清廉俭朴乃至忍辱负重,确也能从儒家文化这个庞杂的思想体系中找到渊源。但我认为,仅仅专注于从儒家文化的角度去解读周恩来与传统国学的关系是远远不够的。实际上,周恩来对道家文化的研究和体悟也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道家文化对他的影响和启示决不在儒家文化之下。
周恩来在青年时代就对老子哲学怀有非同一般的敬意,甚至有明显的扬老抑孔的思想倾向。春秋时代,是中国文化的轴心时期,那时社会秩序失范,天下大乱,于是异说竞起,各展风姿。周恩来在解释孔、老哲学产生的原因和用意时说:“且孔氏亦值是时,尼山设教,倡仁义之说,秉先王之法,学者风从,几移完域。老氏际此,其不入于孔者几希。然老氏固明哲者,周都授礼之日,未尝不嘉孔氏之志。惜所言未尽脱于羁挚,所行又多限于绳规,乃不得不超乎世俗,为忿世嫉邪之言,冀世人醒悟,守真返璞,知死明生,勿逾分作私利之争,宁退让保故有之我。弃礼灭义,剖斗折衡,岂无因而发哉?”老子比孔子年长20岁左右,曾经为周王室守书,博览文典,又经世变,对成败祸福之道体悟极深。在周恩来看来,老子的明哲之处,就是他知晓孔子“所言未尽脱于羁挚,所行又多限于绳规”的局限性。换句话说,就是儒学明于知礼义而陋于知人心,不知道“仁义出,大道废;智慧出,有大伪”。鉴于当世人“假仁义以济私,恃斗衡而犯禁”的乱象,老子不得不站出来发抒己见,虽言多愤辞,但目的无非是促世人醒悟,回到知雄守雌、见素抱朴的正道上来。
耐人寻味的是,周恩来特别强调:那种认为老子主退让便是失去了竞争之旨的观点是肤浅的,因为既然一味主退让,老子又何必为道德五千言,“发为文章,与孔氏争学理之长短哉?”鲁迅曾在一次演讲中透辟地指出,凡文章都关乎人事,一个人既然写诗文,就可以知道他于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讲“兼爱”,杨朱讲“为我”。墨子讲兼爱当然要著书;杨朱就一定不著,这才是真正的“为我”。因为一旦写出书来给别人看,便成为“为人”了。周恩来与鲁迅一样,不愧为英雄巨眼。他认为老子既然著书,就表明老子于世事未能忘情。老子倡无为之说,实际上是仍欲以此治天下。
于是,早年周恩来将老子的“生存常道”与赫胥黎的“天演竞争”并提,确认它们掌握了天地生化、人事演变的真谛。在他看来,世界上的各种学说(包括孔教、耶稣教和佛教)中,对生死存亡阐发得最为通达的,无过于老子和赫胥黎。这两家学说,一派主退让,一派主竞争,看似有如冰炭不同炉,实则“二氏固未为冰炭,且所持之道,实一而二,二而一也。吾子殆未之深思也”。周恩来“深思”后的见解是,老子主“无为”,实际上是想做到“无不为”;老子讲柔弱,而柔弱却可以胜刚强,比如水至柔,却无坚不摧;舌至柔,但齿落而舌存;老子崇尚谦冲处下,但谦冲方能受益,如江海为川谷所归。这便是老子所谓“明道若昧、进道若退”的精义所在。退让与竞争看似矛盾,实际上却有某些相通之处。对于周恩来的见解,他在南开的国文教师深有同感,评论道:“凡作文必有一段不可磨灭之识,始能不朽,若拾人牙慧,不越宿而腐矣!”并称赞周恩来能将老、赫二氏“救世之心,曲曲传出,识解迥不犹人”。旅日期间,周恩来又在日记中写道:“我但期望我的‘思’、‘学’、‘行’三者,能顺着进化的轨道、自然的妙理去向前走。”将“自然的妙理”与“进化的轨道”并称,恰恰是周恩来以前将老子的“生存常道”与赫胥黎的“天演竞争”并提的旨趣之延伸。
正因为早年便对老子哲学有过浓厚的兴趣和较深的研究,所以周恩来后来与人谈论老子哲学时也颇能驾轻就熟。1939年,他在故乡绍兴与《战旗》杂志社的曹天风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曹天风说:“道家思想对于革命、对于社会改造虽然无用处,但对于个人修养却是有帮助的,能使自己过好‘黄金关,权利关,美人关’”。这时周恩来反问道:“道家最精彩的话是什么?”曹天风一时回答不上来,周恩来笑着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大概是道家最精彩的话了吧?”从老子五千言中选出这十二字作为最精彩的话,显然是比较推求的结果。虽然周恩来在20世纪30年代才讲这番话,但这个认识应当说在青年时代便形成了,因为“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正是道家自然主义宇宙观和人生观最为集中的表达。
《道德经》云:“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这就是说,虽然“道”使万物产生、繁殖、成长、发育、结果、成熟,但又不据为己有,不恃为己功,不主宰它们。所谓“不有”、“不恃”、“不宰”,即“不以有为有”。“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正因为有而不有,所以才有“有”。这就叫“玄德”。老子在这里阐述的本来是一种自然主义的宇宙观,但它却可以转化为一种崇高而智慧的人生观,周恩来正是这样做的。
谁都承认,周恩来有着儒家、墨家那种积极入世、励志勤苦的精神,对世界、对人类有脱不开的情缘。他像他所推崇的诸葛亮那样真正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我们只要仔细寻味便可发现,周恩来又呈现出一种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的特点。他对名利得失的超然和淡泊,使他格外地能够忍受劳苦乃至屈辱,从而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的光和热,给世人留下了深厚的遗爱。人们往往惊叹他做入世之事的专注和投入,却很少去考量在这种态度的背后还有何种精神底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最能传达出周恩来人生哲学的神韵和境界。他在青年时代就乐于为公众“服役”,但这种“服役”绝没有什么功利色彩,而几乎是出自道德上的“绝对命令”。
在成为职业革命家以后,“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与共产主义理念在周恩来的头脑中产生了共振效应,从而使他一步一步地迈向人格的巅峰。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发现,周恩来在谈到中国革命和建设的成就时,总是把聚光灯的焦点只对准毛泽东一人。他对任何宣传他个人的形式和内容都加以劝阻。江苏淮安县委多次提出,要在他的旧居所在地办个纪念馆,他始终没有同意。周恩来对功劳缄口不言,但对错误却公之于众。他说:“错误要逢人就讲,既可取得同志的监督和帮助,也可以给同志以借鉴。”1961年,有次周恩来在上海与文艺界人士座谈时,有人提议他把自己丰富多彩的一生写成一本书,他笑了笑说:“如果我写书,就写一生的错误,这可不是卢梭的《忏悔录》,而是让活着的人都能从过去的错误中吸取教训。”在党内,周恩来做检讨的次数恐怕是最多的,他动辄讲自己过去特别是民主革命时期的某些错误,以致陈毅元帅后来都有了厌倦之感,说你那点事我们都知道了,用不着再说了。
有意思的是,“文化大革命”后期,毛泽东曾特意将《史记·汲郑列传》推荐给周恩来阅读。汲黯、郑庄在汉武帝时皆位列九卿,而且都服膺道家思想,习治黄老之术。也许是毛泽东赞赏汲黯、郑庄不谋私利、忠心辅国的品德,认为他们与周恩来的为人有某些共通之处,所以才将他们的传记推荐给周恩来。1973年3月26日清晨,周恩来致信毛泽东:“凌晨读史记汲黯、郑庄列传及太史公曰云云,深有所感,愧未能及。”事实上,周恩来比起汲黯、郑庄来,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他的一生充分体现了不以有为有,所以才有“有”的人生哲理和大无大有的辩证法。他一生公而忘私,又终不留言,死不留灰,属于那种事情做完,转身即走的大智之人。
道家思想对周恩来的影响并不局限于人生观、道德观方面,而且在其治国理念上也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周恩来对中国政治史有极深的体悟。早在1939年他就说过:“我们不但要做党的领导者,还要做一个治国的人才。如果参加中国的治国,不懂科学,不懂中国的社会历史,那怎么治国呢。”治国要懂科学,人人都会明白,至于治国还要懂“中国的社会历史”,则不是人们一下子能体会透彻的。但只要我们留意和分析便不难发现,周恩来在治国中广泛吸取了中国传统政治理念中可资借鉴的东西。特别是新中国成立之初,他的政治思想明显受到道家“无为而治”思想的影响。所谓“无为而治”,绝不是无所作为,无所事事,其实质在于与民休息,讲求政策的连续性和相对稳定性,保持一个安定无扰的秩序,让人民在平稳体制所提供的广大空间中自由地谋求福利。
历史上有名的“萧规曹随”,展示了汉初宰辅“返淳守朴、唯施是畏”的治国风范。那时政治上几乎全是道家的天下,汉朝最有名的相国萧何鉴于民众痛恨秦之酷法,“顺流与之更治”,甚至冒死为民请“上林苑”,大得百姓之心。萧何死后,曹参为相,“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曹参极为推崇黄老之术,对汉初法令守而勿失,所以时人对他的评价是“载其清静,民以守一”。此后文帝景帝时的邓章、王生、田叔、司马谈等亦贯彻曹参的思想,讲求“无为而治”,其结果是到汉武帝时,太仓之粟溢出仓外,府库之钱年久索断,穷困已极的天下一变而为物阜民康的社会。北宋有名的宰辅赵普和司马光,深为周恩来所推许。这两人皆以道家政术推行儒家的理想,特别是司马光,他与王安石论战,便公开以黄老之术为奥援,反对王安石喜激昂、务更张的政治做派。在司马光看来,王安石抛弃老子的“无为而治”,转而大事兴革,是不幸流于“浅丈夫之谋”。由此可见老子思想在中国政治史上的地位。
新中国成立前夕,周恩来受中共中央委托,主持起草了《共同纲领》。这是一部新民主主义的建国纲领,意在使各种经济成分分工合作,各得其所,以达到恢复生产、繁荣经济之目的。周恩来郑重指出:“按照《共同纲领》不折不扣地做下去,社会主义的条件就会逐步具备和成熟。”所谓“不折不扣地做下去”,实际上就是与民休息,保持政策的连续性和相对稳定性。新中国成立之前,社会经历了长期的征伐和战乱,这与汉朝立国时的情形颇有相似之处。此时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无为而治”,让人民平稳地创造和积累财富。周恩来在建国初期的一个中心思想,就是将各项事业纳入《共同纲领》的轨道,确立“新民主主义社会秩序”。1952年2月11日,他主持完成的《中国经济状况和五年建设任务》一文指出:“新民主主义的社会秩序已经安定”,全党的领导和工作重心应“转到经济建设方面,特别是工业建设方面”。1953年1月13日,他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二十次会议上说:“我们现在还是新民主主义阶段,我们还是要根据共同纲领的精神办事。”1953年1月下旬到2月初,周恩来主持起草了全国政协四次会议政治报告的修改稿。这份修改稿在简述建国三年多来的成就之后强调:“以上这些成就,说明我国的新民主主义社会秩序已经确立,工人阶级在经济、政治和思想上的领导地位已经加强。”
周恩来以上“新民主主义社会秩序已经安定”、“新民主主义社会秩序已经确立”等观念,与刘少奇1951年3月提出的“为巩固新民主主义制度而斗争”的思想,都是对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社会理论合乎逻辑的发展和深化。但不久“确立新民主主义秩序”的观点却受到毛泽东的批评。长期以来,人们认为这一批评主要是针对刘少奇的,其实是一种误解,刘少奇从未在文章和讲话中使用过这样的提法。
1954年,《共同纲领》结束了她的历史使命。紧接着从1955年起,中国的经济和社会变革步入了一条“务激昂、喜更张”的道路,即所谓“不断革命”,往往是一个阶段立足未稳,就向下一个阶段转变;一项政策的应有效果尚没有体现出来,又急忙推出了新的政策。在理想主义冲动驱使下的过多过急的改革,不但未收到理想的效果,反而导致社会的扰攘不宁。由此一来,如何在理想主义激情与国家和社会的实际需要之间搞出一个折中可行的方案,就常常成为周恩来苦思焦虑的问题,因此著名学者李锐说周恩来是历史上最难当的“宰相”。我回顾这些往事,无非是想说明,周恩来的确是一个既擅长革命又长于治国的政治家。对他建国之初的政治思想,我们不能仅从字面上去理解,还应当联系中国的社会历史,作进一步的文化阐释,方能窥见周恩来在进行政策设计时的深层心态。
在治国理念上,周恩来还推崇“无为而治”基础上的“无我之境”。作为举世公认的行政雄才,周恩来历来把政治管理当作一门精湛的艺术来对待。早在1943年他便意味深长地指出:“领导群众的方式和态度,要使他们不感觉我们是在领导。”显然,这与老子“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的思想是一脉贯通的。在周恩来的眼中,一切成功都是人民自己的成功,管理者应当把自身的活动“消融”在人民的创造过程之中,“无处无我而又看似无我”。如人民大会堂的设计和施工,本来凝聚了他的智慧和心血,但当人民大会堂落成时,他考虑的不是如何突出自己的政绩,而是一再感谢那些为工程的顺利完成付出了努力的人们,他甚至特意安排搬迁的群众回来参观并观赏文艺演出。他的无私和淡出,给中国人留下了悠远的回忆,也为东方式的管理树立了一座丰碑。
周恩来传读后感周恩来的人格风范受到世人普遍的敬仰。作为位高权重的政治家,他以廉养德,自奉甚俭,曾经自勉勉人地说:“物质生活方面,我们领导干部应该知足常乐,要觉得自己的物质待遇够了,甚至于过了,觉得少一点好,人家分给我们的多了就应该居之不安。”但周恩来嘉惠后世的精神遗产远不仅是官德官品,而是体现在诸多方面和层次上,特别是他的务实主义的政治哲学、求同存异的思维方法在当下的中国得到了进一步的弘扬。前者表现为“聚精会神搞建设”的普遍共识,后者则成为构建和谐社会的重要理论基石。
周恩来精神遗产的大部分是务实主义,他曾试图以此稳步地推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与毛泽东相比,他是“建筑师”而不是诗人。周恩来富于远大的理想,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眼前的局势作出尽可能切实的判断,并以真实可见的成就为满足。新中国成立前夕,周恩来着重谈到防“左”的问题,他说:“我党历史上右倾错误短,易纠正,‘左’倾错误的时间长,不易纠正。”全面经济建设展开后,他多次告诫党内干部,因为中国的经济文化基础落后,大家的知识这么有限,对于建设、对于科学的经验又这么少,因此“建设也许比革命更困难”,万勿以为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1954年,随着《共同纲领》退出历史舞台,在经济建设上一种贪多求快的心理氛围逐渐形成,表现为各部门在发展目标上提出一系列不切实际的高指标,结果造成生产关系急剧升级和生产资料的全面紧张。1956年,针对经济工作的“冒进”倾向,周恩来以“抗大流”的精神力主降温,旗帜鲜明地反“冒进”,结果受到严厉的批评。“大跃进”的挫败从反面印证了周恩来务实主义精神的可贵,同时也把调整国民经济的重任压在了他的肩上。在艰苦卓绝的调整时期,周恩来直言不讳地说,由于“大跃进”的折腾,农民的底子甚至不如开国初期,因此,他强调建设时期丝毫大意不得,要“戒惧恐惧”地工作。
有一次周恩来与埃德加·斯诺谈起抽象派的艺术品,周恩来问道:“抽象派有什么含义呢?如果没有意义,对人民有什么价值呢?”这个细节表明,周恩来时刻考虑的是如何创造真实可见的成就,任何凌空蹈虚的东西都激不起他的兴趣。从计划经济时代走过来的人们也许都有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就是当时以政治统摄经济的习惯作法,导致经济技术工作要么是因为政治活动而受到排挤,要么是在政治激情的支配下背离自身发展的规律,而很少能够获得应有的地位和正常的推进。这也成了周恩来甚为苦恼的事情。周恩来认为,现代化建设固然要以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为指导,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任意放大意识形态在发展进程中的作用。在政治(一般知识)和技术(专业知识)的关系上,周恩来明显地倾向于后者。
经考证,早在1939年,周恩来就发表过这样的见解:“现阶段还是政治为主,学术为辅,学术为政治服务,学派也不能代替党派。但到将来建设时期,就可以以学术为主了。学术领域很广阔,到那时不发展科学技术,就无法提高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和精神生活水平。”这一远见卓识在后来周恩来的行政实践中得到了顽强的体现。建国初期,政治运动很多,许多大学教授无法集中精力钻研业务,此种现象使周恩来忧心忡忡,他说:“我们应该看到,业务里面也有政治。使业务有利于人民,这就是政治,研究如何使业务有利于人民,这也是政治学习。”他甚至把当时政府机关取消每天一个半小时的政治学习称为“一大德政”。为适应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需要,周恩来这样告诫从事组织工作的干部:“培养建设人才,是摆在你们面前的第一项任务,你们要搞社会主义这是搞这个东西。别的是空论,这是实际。你们做到了这一点,就是掌握了一切。”这段话最为典型地反映了周恩来的政治风格,也是对他建设时期要“以学术为主”的观点的有力印证。现在党中央一再强调“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下大力气解决最为紧迫的民生问题,从中国现代政治史的角度来考察,的确来之不易,不失为对正反两方面经验的深刻总结。
“求同存异”是周恩来提出的有长远价值的思维方法,同时也是今天我们构建和谐社会的重要理论基石。
早在革命时期,周恩来在处理党内矛盾和统一战线问题时,就表现出卓越的“求同存异”的才能。上世纪50年代则是他的这一思想大放异彩的时期。这时候新中国欣欣向荣,百废待兴,无论国内外都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致力于恢复经济和工业化建设。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周恩来指出:“善于团结的人,就是善于在共同点上统一矛盾的人。钢铁和水泥是性质不同的物质,把它们结合起来,就变成钢骨水泥那样强有力的东西。科学家能把自然界不同的物质组合、统一起来,难道不能把有不同见解和脾气的人统一起来吗?我们在自己的队伍中,就是要强调统一与团结。统一矛盾并不妨碍个性的发展。”周恩来相信,“在共同点上统一矛盾”具有广泛的方法论意义,适用于不同领域、不同范围、不同性质、不同内涵的团结工作、统战工作乃至外交工作。1955年,周恩来在万隆会议上将这一哲理凝聚成“求同存异”四个字。后来它作为体现周恩来卓越智慧的一句格言传遍全世界。一位在上世纪30年代就访问过周恩来的美国记者海伦·福斯特·斯诺说过:“周是一位天生的外交家,终其一生对内对外都起着这样的作用。‘周恩来主义’立基于联络,寻找共同立场和结合的纽带。”
“求同存异”是包含差别性的统一。它与西周末年史伯提出的“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在精神气质上是相通的。所谓“和”,便是不同要素的协调与协和,即包含差别、对立的有序结构,而不是无差别的绝对统一。“求同存异”还受到中国古代“大同”思想的启迪。周恩来说:“中国的先人提出的‘大同社会’,比外国人使用的‘Community’(公社)这个字似乎要恰当一些,因为中国人叫‘大同’,就说明了有‘小异’,人的关系也是这样,每一个人的思想或有着不同,或大同而小异,这样才能推动事物的发展。”周恩来深知,多样性和丰富性是世界的本色,人民内部在大的方面一致的情况下,差异与其说允许存在,毋宁说应当欢迎。“求同存异”的思想有丰富的内容和多样的表现形式,是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发展。
从“大同社会”的理想到构建“和谐社会”的实践,都富于鲜明的民族特色。而周恩来“求同存异”的思维方式无疑成为构建“和谐社会”的重要理论基石。当然,正如“求同存异”不是要消除差异,构建“和谐社会”也不意味着回避和掩盖矛盾。差异和矛盾是客观存在的,只有用适当的方式统一矛盾,才能保持有序的稳定和社会进步的活力。在如何“求同”、如何统一矛盾的问题上,周恩来同样也给我们留下了可贵的精神遗产。他说过,所谓“辩证法”,就它的词源学意义上讲,意思就是进行“论战”,真理越辩越明,人们在思想上要想达到共同点,离不开讨论或辩论。表面上的一团和气,看似一致,实则无助于问题的解决。1956年7月,周恩来在中共xxx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中,力主在人民代表会议上确立辩论的制度,并要从小组辩论扩大到大会辩论。“人民代表提出的意见,政府要出来回答。回答对了,人民满意;不对,就可以起来争论”。他强调:“资本主义国家的制度我们不能学”,但是,“西方议会的某些形式和方法还是可以学的,这能够使我们从不同方面来发现问题”。周恩来的观点给我们的启示是;构建“和谐社会”离不开建设民主政治,没有民主就谈不上和谐。人大代表必须有议政和辩论的本领,必须掌握沟通、谈判和妥协的艺术,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求同存异。只有这样,人们才能从生动的实践中接受民主的训练,增强对社会主义民主的信心,从而推动建设“和谐社会”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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