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记》这本书最令人我感动的地方,是字里行间处处流淌着作者对他人的痛苦和迷惘的深刻同情和理解,尤其这“他人”是一个个来自农村的大学生。那样容易被忽略的一群人,在作者王小妮的笔下和眼前,却一个个都鲜活生动。正如她所说:“留在我手里的只是一张快翻破了的学生名单,密麻麻的人名后面是四个月来随手标记的各种符号。别人看那就是一片名字,而哪个姓名背后不躲藏着能随时跳出来的活生生的面孔和表情?”
如果你是一位老师,你应该会明白,在看待学生时,不是只看到把他们捆绑在一起的这个群体,而是看到群体里的“每一个人”,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深刻地理解“每一个人”更是难上加难。这是怎样谦逊真诚宽广的一个灵魂!无怪崔卫平在序言中说,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好的灵性教育读本。
读这本书时,我总是频频被这样的“看到”所打动。
她看到雷成虎下课独自站在讲桌前翻看一篇讲一个四川贫困乡村出来的学生五次复读的文章,有人凑过来,雷成虎马上闪身离开,缩回角落。她看到一个女生不愿意去捡一只滚到两米以外的鸡蛋。一个女生,一节课上课始终趴在课桌上,她关心的是这个女生是否睡眠不足。学生在作业中直露地说出:“我想我需要钱。”她找到这个学生,避开人群,和学生私聊,她看到这个学生“满脸的眼泪,扑扑拉拉的,不是流眼泪,是泪如泉涌。”一个学生写自己家庭的心酸经历写得非常好,她在课上提到这个学生的作业,学生紧张得满脸通红坐立不安,她看到了,赶紧改口说文章有点长,不详细读给大家了。申报助学金的学生被要求当众举手,将贫困的家境长时间裸露给大家看,她痛心地发问:“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因为家境贫寒就得长时间当众举手,他们的心理不需要安全感?”。大一学生被当做“滥竽充数”的一群,被安排去听没人愿意听的讲座,她为此愤慨:“没人想听的讲座就该让座位通通空着。”她竭尽力气,以尊重的方式,去看到教室里的“每一个”,哪怕是躲在角落里,从不发言的学生。
整本书中,这样的“看到”俯拾即是。对王小妮来说,关注和理解个体是一种本能的自觉的选择。课堂上的随时留意,课后的细微观察以及持续深入的思考,让她的记叙显现出一种强烈的生命力,和一种浓厚的人文关怀。字里行间,处处闪烁着“人”的尊严和光辉。
王小妮说她在写《上课记》的时候几乎没法进行别的写作。她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去批阅作业,去与学生进行一对一的交流,去关注到那些沉默的群体,去引导学生将眼光投向更广阔的世界。所有的这些事情让她能够更充分地接触到她的学生,更深入地了解她的学生。她说,“直到2009年终于明白,把课上要讲的内容设计好自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一个老师对他的学生要付出人和人之间的最平常朴素又真诚的的情感,人文学科的课业,讲授者不投入情感,课是不可能上好的。”
我相信她的课一定上得很好,因为好的教育正是从看见每一个独特生命个体开始的,她的学生在她的课堂上得到了真诚的尊重。最可贵的是她不仅自己看到这些真实的隐蔽的细节,她还引导学生去触摸生活的质感,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
余青娥的文章里面有很多来自生活生活本身的灵动细节,她珍视这些来自乡村的学生他们全部的乡村经验,因为这些经验里才有他们自己的独到发现。作为文学课的老师,她知道自己本该关注那些喜欢文学的孩子,可是她并不喜欢那些把文学当做漂亮锦衣的学生。她让学生抛弃“好词好句”,直接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和原本的感觉。她让学生练习拆解成语,把固定的结构打破,恢复语言的活力。她直言,她的目的就是要消灭模式,她希望学生获得开放的眼界和思路,学会关注发生在每一个人身边的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时刻做一个有准备有头脑有创造力的人,她说:“我们不是要造八十块标准的红砖,我是没有模胚的。”
人一旦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头脑去思考,他的表达就开始有了真实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体现在写作上,就是一种真诚的写作态度,这既是王小妮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她对学生的要求。有人跟她说,《上课记》这样的观察记录太平常,没有新奇感。她说:“我还是紧守个人见闻的界限,在《上课记》中,坚持只写我亲眼所见的。”这样的写作观背后是一种真诚有质地的人格。对于假大空,王小妮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她教学生摒弃“好词好句”“模式”“程式化的语言”,写出自己真实感受,其实就是在教他们要做一个真诚的人,不要为了利益不择手段。
教育写作有多种方式,王小妮选择了一种波澜不惊的流水账一般的方式,记录了教育生活中触动她的那些瞬间。我想这个选择应该并不是偶然的。刘铁芳先生在《给教育一点形上的关怀》一书中说:“叙事作为一种生命的姿态,意味着我们会随时留心、充分关注生命周遭的细节,并且懂得随时收集、珍藏、爱惜这些细节。”
叙事的姿态本身就包含着作者对教育的理解,从《上课记》中许多的故事,都可以读出王小妮对教育的本质有着清晰的认识,但她鲜少谈论自己的教育理念。这一点,让我想到了卢安克,卢安克说自己没有什么教育理念,他只是去观察学生,然后让他的教育去适应所观察到的实际情况。卢安克面对的是留守儿童,他说:“我必须把学生原有的不理想的情况和特点当成我做法的根据。为了这一点,我就要去观察,再观察,要适应,再适应,不要根据我对于理想学生的想象来决定我的做法。”王小妮面对的学生大多是混混沌沌被调剂过来的农村孩子,他们带着自己独特的人生经历来到大学,很多学生心理上满是生活的创伤,他们也不是理想的学生。王小妮所做的也是观察,再观察,适应,再适应。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和训斥,她说,“相信他们在自然长大的过程中自生出判断力,谁也不比谁高明,现实才是最高级的教授,是讲述希望的唯一导师”。当学生暂时难以认同她对于金钱的理解,她只是说“我把我的话寄存在他们那里。”她有自己的坚守,也有自己的挣扎,在书中全部真诚坦露。这也是这本书打动我的地方。
我想,好的教育就是从看见每一个鲜活的生命个体开始,好的教育就在师生真诚的交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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